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大人都做了些什么呢?
肃清吏治。
抚恤百姓。
兴商惠工。
荡平倭寇……
他们来时,桐州大白天都透着股淡淡的死气。
现在,哪怕到了黄昏时分,即将宵禁,城门处依旧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担中空空,满脸带笑。
原本半废弃的码头,如今船影往来如梭,许多桐州人,在梦里都能听见隐约的号子声。
百姓们虽说没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程度,但走在路上,已可缓步而行、大声谈笑,再不必担心有贼寇拦路抢劫。
思及此,杨徵忽然笑出声来,心怀开畅,再不作他想。
若这样的人物不得重用,叫他蹉跎年华,才是真没天理。
“哎呀……”媳妇还在絮絮叨叨,“那畦韭菜才割了头茬……”
杨徵笑说:“不妨事。上京的土,说不定更肥呢。”
相比之下,耿直的何青松,就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了。
听闻喜讯,他震撼之余,满脑子只有各种可表赞叹、但每一句都极上不得台面的脏话。
他失语半晌,吞了口口水,问了乐无涯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大人,那咱啥时候动身?”
“等两件事。一来,等新知府到任接班;二来,等小仲回来。”乐无涯说,“你与华容、老杨、秦星钺押后,待到与新知府交接完毕,我便先带着小二上京,以谢圣恩。”
他语调微妙地一转,尾音带着些欢快的余韵:“……免得圣上以为我闻人约喜欢摆架子呢。”
……
仲飘萍归来那日,桐州码头飘着细雨。
戚红妆执伞立在船头,绯红裙裾被猎猎江风掀起一角
自从拿到了海运关凭,戚红妆便一直想去那云海江河里走上一遭。
如今,有府兵守卫,有仲飘萍作陪,她选择随船同行。
这本是趟痛快旅程。
可谁能料到,一朝归来,桐州倭寇尽灭。
而与她亡弟颇为肖似的闻人知府,也得立大功,官声赫赫,要往上京履新去也。
他们在醉仙楼临窗而坐。
戚红妆点了一桌时令菜,却只盯着那盘桂花糕——当年,那人最爱吃这个。
乐无涯伸手拈起一块,开门见山道:“没了我,行不行?”
戚红妆想了想,答说:“行。”
“我走后,府兵交给牧嘉志管辖训练,派遣府兵随船押运之事,依然按照我们的契约而行。这约定……”他顿了顿,语气坚定,“永远只与你戚县主作数。”
“好。”她拎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随即与乐无涯碰杯,“闻人知府,一路顺风。”
见她酒杯全满,乐无涯诧异道:“县主,我这杯里可是茶啊。”
“知道。”
戚红妆一仰脖,满灌了一整杯酒,辣意冲得她眼底泛起水光。
她将空杯底展示给乐无涯看:“这是我的祝福,须得满饮,才见诚心。”
待到缓过那阵舌尖上的刺激,她放下空杯,平静道:“上京多风波,我别无他求,只盼你吉顺无咎。若是……你实在不够顺心,也不必强求,急流勇退便可。你随时可回桐州来。无论如何,我这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这话说得踏实平和,像极了个老姐姐。
面对愿意包容他的人,乐无涯总是格外放纵恣意些。
他笑得眉眼俱弯:“我受不得苦,受不得累,到时候什么都不干,成日里躺着吃白食,戚县主管不管我?”
“……什么都不干就滚出去睡马厩。”
戚红妆极不容情地撂下了这句话后,却在看清他眉眼时微微一滞。
那与故人如出一辙的轮廓让她语气不由放软:“扫地洗碗,总会一样吧?”
乐无涯笑了。
就像当初被府兵堵着府门口讨要欠薪时一样,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戚姐无论何时、何地、何故,都愿意无条件给他兜底。
这就够了。
谢谢戚姐。
……
宗曜与牧嘉志这对搭档,乐无涯倒是放心得很。
宗曜性情虽与先前已然大不相同,颇有几分男鬼相,处理政务却格外勤勉,配上牧嘉志那耿直性子,倒像阴阳鱼似地契合。
至于訾永寿,他的家就安在桐州,又有病弟在旁,当然不能随乐无涯一起上京。
乐无涯担心他仍与牧嘉志有嫌隙,打算把他托付给新知府。
未料这日清晨,訾永寿竟主动求见。
“大人。”他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角,“这些日子承蒙关照,让我能在公事之余,兼顾家弟,卑职感激涕零。”
“只是近来……”他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如洗,“属下想回去牧大人那里。”
乐无涯微微扬眉:“哦?”
訾永寿将手按在心口,那里藏着一枚陈旧的三角纸符,被他用透明的油纸包了好几层——这是当年牧嘉志与他同窗读书时,得知他弟弟身体不好后,跑去本地的城隍庙,给他和他弟弟各祈了一个健康符。
牧嘉志向来只信人定胜天,对鬼神之事敬谢不敏。
但这样一个人,臭着一张脸,把这两张福符强塞到他怀里:“拿去!听说这符还挺管用,省得你三天两头告假,也省得你忧思过度、败坏身体,耽误功课!”
从短暂的回忆中抽身而出,訾永寿露出了浅淡的微笑。
“诚如大人所说,我们两个人各自都有对不起对方之处。与他分离了这些时日,我也是想通了。”
訾永寿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诚恳道:“子曰,‘友者,所以辅仁也’。朋友之间,不问对错,只问心耳。”
……
桐州诸事安排妥当后,乐无涯哼着小调,晃进了郑邈的书房。
谁曾想,这一趟竟让他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乐无涯瞪大了眼睛:“……真给我呀?”
郑邈头也不抬地翻着案卷:“不要?”
“要要要!”
乐无涯跳起来,学着郑邈的样子,扬声大喊:“汪承!”
话音未落,那道笔挺的身影已立在门前,堪称言出必至:“……闻人知府,我在。”
乐无涯喜上眉梢:“汪捕头,收拾东西,跟我走啦!”
汪承无奈地看向了郑邈。
这样的戏码,这半年多来他实在是看得很多了。
没想到,郑邈抬手按了按鼻梁骨后,轻叹一声,道:“汪承,跟他走吧。”
汪承一惊之下,单膝跪地:“大人,我……”
郑邈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没有做错什么。汪承,正因为你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事事周全,所以,我才将他交托给你。”
言罢,他与汪承对视,慎之又慎、重之又重地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照顾好他。”
汪承深吸一口气,将身子转向了乐无涯。
……这位闻人知府,既能叫郑大人这样的人倾心交付,又能让姜鹤那样的人心折拜服。
他到底有何不同?
汪承低下头去:“闻人知府,汪承年轻识浅,尚有不足之处。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乐无涯心喜不已,扑上去,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走啦走啦,别这么依依不舍,郑大人这里就是你的娘家,有空我会带你回来探望的!”
郑邈不由分说,站起来就要踹乐无涯的屁股。
谁知,他的脚刚刚离地,就被汪承稳稳截住。
汪承一板一眼道:“郑大人,不可如此。”
“……嘿。”郑邈瞪着他,“好你个汪承,你——”
乐无涯趁机躲在汪承身后,冲他吐了个舌头尖,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拳头发硬。
见此情景,郑邈忍不住想起了乐无涯对汪承的那句荒唐评价:“你杀人他都给你递锹!”
现在想来,这混账东西看人的眼光,倒是毒辣得很。
……
齐五湖终日躬耕于陇亩之间,非但不以为苦,反觉其乐无穷。
这生于黄土、长于黄土的老农官,一生与土地结缘,竟似得了痴症般沉醉其中,再难割舍。
春耕虽过,田间仍有万千活计要做。
他日日巡看新苗长势,重新丈量灌溉沟渠,那双沾满泥土的布鞋几乎不曾踏进县衙门槛。
待到新知府到任多日,他方从旁人口中惊闻乐无涯调任之事。
那日黄昏,齐五湖蹲在田埂上,就着最后一缕天光拆开乐无涯送给他的临别信。
皱巴巴的信笺甫一展开,耳边仿佛就响起了那年轻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老爷子,还记得吕知州府上初遇么?”
“那时,你瘦得皮包骨头,骂起人来却是气贯长虹。那时我便想,这么一个愿意为生民言的老头子,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