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他说,“你该做康庄大道,做青云之梯,就是不要去做谁的后路。这世上没人值得你如此这般,饶是我这样天下第一的人,也不值得。”
绕是闻人约满腔酸涩,听了这话,也没忍住笑出了声:“这种时候,顾兄也不忘自夸?”
“笑啦?”乐无涯把脸伸到他跟前,“实话实说还不行啊?你这个天下第一的状元,难道不是我教出来的?”
闻人约双手交握在身前,试图偷师:“顾兄,你为何喜欢他?”
谁想,乐无涯往桥栏上一趴,轻松自若地玩起了手指:“我也在想呢。”
总之,好像不是前世做师徒时喜欢的。
但又好像与前世种种藕断丝连,暗有联结。
若没有前世那个看似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对照,他会对这个心思诡谲、欲念横流的“坏孩子”动心吗?
不知道。
管他呢。
先想着。
闻人约凭栏远望。
石桥依旧,流水如常。
变化的唯有他的心境。
在二人离别时,乐无涯半开玩笑地问他:“后不后悔把身体让给我?”
闻人约答得干脆利落:“不后悔。”
能遇见你、留下你,是求也求不来的好运气,怎么会后悔。
乐无涯与闻人约在桥上作别。
他脚步轻捷地向馆驿方向而去。
走到半路,他偷偷溜了回来,买了一碗酸梅汤喝。
在他坐在摊位上,惬意安宁地大快朵颐时,裘斯年站在另一座相隔五十尺的桥上,静静凝望着乐无涯。
他目光空茫,除了波光灯影之外,便只剩下一个乐无涯。
有个人挤到他身边,和裘斯年并排而立。
他打着手势,问闻人约与明大状元谈了些什么。
来人摇头。
小桥本就窄小,若是站在二人身边尖着耳朵偷听,委实是太扎眼了。
裘斯年一摆手,属下便无声无息地再度遁入人群,跟上了尚未走远的闻人约。
闻人约就近找了一家酒肆,打了一壶新烫的杏花村。
他自己本来是没有饮酒的习惯的。
而明相照虽然擅饮,但当初他被诬谋反,就是因为醉酒后被人钻了空子,是以在接管了明相照的身体后,他恪守教训,始终滴酒未沾。
可今夜的事情,很值得他饮上一饮。
他枯坐酒肆一角,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实在是不习惯这般呛辣的滋味,咳嗽了起来。
……真苦。
听说顾兄前世千杯不醉,但凡上京官场饮宴,必定有他。
他那样爱吃甜、爱美味的人,怎的受得了这个?
“唷!守约贤弟,怎的一个人吃起酒来了?”
闻人约闻声抬起眼来,瞧见了一脸讶异的苏举人。
苏举人出现在这里,他一点不惊讶。
此人总爱窥探他的行踪,还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
既是如此,他来都来了,就顺势把套下了吧。
五皇子向来是想拉拢他的,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力。
只是他若贸然投诚,未免太过突兀。
名义上,六、七皇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倒向与他素不相识的五皇子,总要有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是。
思及此,他嘴角挑起一点苦涩的笑意:“无事。苏兄,只是……有些不甘而已。”
苏举人在他对面坐下:“守约贤弟高中状元,本是天下第一得意事,怎么反倒心有不甘起来?”
闻人约低声道:“……他心中无我,我怎能甘愿?”
苏举人眼睛一亮:“守约贤弟心中有人了?是哪家千金,叫你如此害相思病?”
闻人约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停口不语:“唉,算了,喝酒。”
苏举人急着套话,被他钓得心痒难熬,身体微微前倾:“守约贤弟如此美质良材,哪怕是相府千金,怕也配得啊。”
“……千金?”闻人约轻笑,“他心如铁石,纵有万金……也难换他心啊。”
在苏举人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闻人约钓得欲生欲死之时,乐无涯也返回了驿馆。
入夜之后,都察院的专属驿馆内外安静得很,唯有初蝉拖长音调,高一句、低一声,唱个不休。
回来时,乐无涯走了正道。
推门而入时,他先隔着门缝,检查了一下门栓。
在今早上朝归来后,他就把自己的一丝卷发系在了门栓之上。
但凡有不速之客打算闯空门,只要想从大门进入,头发必断。
闻人约来时,他之所以纵身跃窗而下,就是为着不弄断头发。
当然,为着避免有人有门不走走窗户,他还在窗台上撒了一层细沙。
这沙子是他从桐州沙滩上揣来的,质地细腻,色如霜雪,在上京根本没有这样的砂质,就算旁人翻窗后发现了这个小机关,有意抹去自己的痕迹,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沙子。
也就是说,窗台上应该只有他留下的手印。
有了这两重保障,尽管他窗户大开,果真没有一只老鼠溜进他的住处。
乐无涯正要安寝,突然发现,有一支短箭正落在他的床铺上,箭镞被取掉了,其上包裹着一张柔软的白绢,箭身上还挂着一枚荷包。
荷包里是一块醍醐饼,正是他之前爱吃的口味。
乐无涯还没展开白绢,就猜中是哪个小子干的坏事了。
姜鹤百步穿杨的技能,竟被他用来传书递简,简直是暴殄天物。
展开后,绢上的果真是项知节的字迹。
“闻人先生不在家中,不知是往何处去了。”
“临书不知所言,念您万遍,以表尊敬。”
乐无涯又好气又好笑,对着白绢骂了一句:“滚蛋。”
你那是尊敬吗。
我都懒得说。
第241章 坦心(三)
乐无涯啃尽了醍醐饼,另寻了一方白帕,蘸墨挥毫,写下一段话,仔细折好,揣入自己怀里。
随后,他起身走到窗前,作势要关窗。
一阵含着寒意的凉风袭来,他也不惧,顶着夜风,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
天际新月如钩,他手中白绢在月色下被风拂动,有如流云舒展。
与他数尺之遥的房顶上,盘腿坐着一个裘斯年。
在他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绿豆糕。
由于得了皇命,他盯了乐无涯一整天,和他一样,也足有一天水米不打牙了。
直到此刻他才得空用饭。
裘斯年吃饭是很有特色的。
那不应该被称之为“吃”,更近似于填鸭一样地往肚子里“灌”。
他把绿豆糕用手捏成细糜,塞在嘴里,连嚼也不嚼,就囫囵吞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吃了七块巴掌大的绿豆糕。
饶是他一张脸蛋生得再清俊,这样的吃法也是要招人侧目的。
所幸,现在盯着他的只有天上月。
再没有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凑过来感叹一句:“我们小阿四又在喝饭呢。”
……
裘斯年五岁那年,一岁无雨,草木枯焦。
叔父在乡里素有侠名,眼见活路断绝,他索性振臂一呼,拉起一帮乡亲父老造了反。
结果还没出省,便被官兵一锅端了。
对那时年幼过分的裘斯年而言,叔父造反的好处,便是他连吃了几天的干米饭。
他胃口小,几顿下来,统共吃下的米还填不满一个海碗。
在短暂的饱腹之后,接踵而至的长达六个月跋涉上京的苦日子。
——裘家八个未成年的男丁,全要被押解进京。
一开始,还有大哥哥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