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知道自己窥视有罪,忙就地跪下。
他拿了个暖手炉走出门来:“你是,谁?”
他有意两个字两个字地说话,是为着不结巴得那么明显。
乐无涯:“回六皇子的话,臣乐无涯,昭毅将军第三子,刚从边地返回不久。今日东宫传臣入宫,本要考校骑射本领,但今早太子身体抱恙,考校过后,臣有幸夺魁,内侍引臣到此,叫臣稍候。是臣太过好奇,多走了两步,并非蓄意窥探。”
他一口气说完,免得项知节再多问。
“大哥……太子,说起、起过你。”
项知节也没多说,把手炉递给了他:“伤重、方愈。手炉,先用,一会,还我。”
乐无涯年方十九,虽是刚经痛创,倒还有几分少年心性,微微歪头,看了这玉雪似的总角小童一眼,没推辞,把手炉接过来,揣在了自己怀里。
他够委屈的了,自己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项知节给了手炉,便折回了书房。
因为这孩子话少,乐无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知道自己在这里,他就必得要跪着回话,索性抽身离去。
乐无涯摸摸脑袋,感觉自己被一个小孩儿关爱了。
出于好奇,乐无涯明知故犯,开始堂而皇之地窥探他。
这一看,他又发现了件新鲜事儿。
项知节已经把刚才师傅抽背的那本书换下,另择了一卷薄册。
那书是《甘石星经》,专讲星象之学。
乐无涯方才听着,晓得他不是背不来,而是因为结巴,听起来就像是不用心背、不熟悉。
看起来,师傅要他背的书,他早就熟稔于心了。
他这一举动更印证了乐无涯的推测。
他轻声叫:“六皇子,六皇子?”
项知节抬起头:“嗯?”
乐无涯:“多谢您的手炉,臣暖和许多了。臣斗胆教您几招,说不准歪打正着,能治您的病呢。”
面对如此无礼的行为,项知节成熟万分地一点头,但看上去并不在意。
乐无涯晓得,他这结巴的症候必然是延请了多次太医,吃了不知多少服药,至今都没有治好的迹象。
但这不妨碍他在旁边指手画脚。
“一来,早睡早起,勤加锻炼。”
“二来,习练歌曲、在无人处自言自语,对您的恢复都有好处。”
“三来嘛……”乐无涯笑嘻嘻地玩着他手炉的穗子,“您只要别继续放任下去、故意结巴,总会好起来的。”
项知节眸光一凝,看向了乐无涯。
乐无涯看他模样,便知道自己猜中了,马上乖巧认错:“臣僭越。”
他前往边地效力时,军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曾碰到过几个真结巴。
他们的出字、立字、归音都有些问题,其中有一个发音较为正常,那也是特意习练过多年的。
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皇子,发音咬字却没什么大问题,本身就是问题了。
项知节起身,捉住乐无涯的袖子,把他拉进了书房。
这是乐无涯第一次从这只八风不动的小团子脸上看出属于孩童的紧张:“不要……”
乐无涯再次大逆不道地抢了皇子的话:“好,臣不说。”
项知节微微舒了一口气,刚要再说些什么,听到外间有声音,便收了声,也松开了抓住他袖子的手。
引着乐无涯来的内侍刚才是去寻七皇子了。待师傅考完了七皇子的诗书,几人便一齐来了。
内侍弯着腰,轻声说:“六殿下、七殿下,陛下口谕,今日考校骑射,夺魁者可做二位皇子的骑射师傅。乐无涯乐大人射下红缨,夺了魁首,从此后,两位殿下见了乐大人,便要称一声老师了。”
乐无涯口无遮拦:“胡公公这话说得有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婚礼上射新娘子的轿缨……”
胡公公是东宫的,主仆二人性情相似,都是庄重、典雅,又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不理会乐无涯的胡说八道,径直道:“乐大人,谢恩吧。”
七皇子言笑晏晏的:“乐师傅!”
六皇子:“乐师傅,好。”
刚刚被他戳破秘密,六皇子明显有些窘迫,那个重音落在了“好”字上,听着就像在夸他。
……
乐无涯脸皮向来厚,加之特别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听到六皇子如今能正常说话,他自然而然地把功劳归给了自己,面上不由带出了几分骄傲之色。
六皇子:“小福煤矿素有善名,想必是陈员外不忘圣贤书,知晓达……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
这话一出,陈员外汗冒得更多了。
这话里显然有坑。
但钦差大人把“圣贤书”三个字明晃晃搬出来,举人出身的他更没有说嘴的份儿了。
他只能诺诺地称是。
乐无涯更乐了。
好哇,不仅很会说话,还会使坏了!
他在喜滋滋听一号钦差大人说话的同时,没注意到一号钦差大人因懊恼微微下抿的唇角。
……刚才又结巴了。
项知节定一定神,补上了下一句话:“小福煤矿的名,陈大善人享了,那么,小福煤矿造的孽呢?”
陈员外本来还侥幸着,想钦差大人初来乍到,怕是还没弄清情况,谁想对方能吐出“陈大善人”这四个字来?
陈员外双膝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跪了下来,叩首痛切道:“钦差大人容禀,草民治家无方,约束不严,平时只知吟风弄月、练字养身,致使矿上出了丑事还懵然不知……”
陈员外也不知道自己这套说辞能否过关。
小福煤矿对他太过重要,主事的不是亲戚,也是最亲信的仆从,他就算想要独善其身也是千难万难。
陈员外后知后觉,深悔自己嗅觉不灵,就该当即割舍身外之财,打点细软,连夜逃出城去,或许还能保得一命。
自己不能快刀割肉,现在成了将自己送上刀俎的鱼肉,怎能不悔!
七皇子接过话来:“哎,六哥,也不能这么说。陈员外纵有千般不是,有一件事倒是办得不坏。”
陈员外屏息静听,心中不免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希冀。
七皇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自带甜美笑音,听着就喜庆:“勤加锻炼啊,这以后万一有幸判个流放,途中倒是不至于衰弱而死了。”
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对陈员外来说,正如一个接一个的霹雳砸在头上。
正当他心如油烹时,有军士请见。
他步履铿锵地上堂来,朗声道:“卑职见过两位钦差大人。报裴将军,城南抓到了几名逃奴,经查均为陈元维府上之人,领头的是管家,称家人暴病,要急赶回乡,但一无家书信件作证,二来身旁有大量金银细软,着实可疑,我便将人拘来,听候钦差大人和南亭县令发落。”
裴鸣岐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看向乐无涯。
这是他进来后光明正大看向乐无涯的第一眼。
……偷看的十来眼不算在内的话。
孙县丞立在一边,把这画面尽收眼底,心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只恨自己过去半年有眼如盲,这双眼还不如拿去擤鼻涕。
“哎呀。”乐无涯倒是很大方,“多谢裴将军,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七皇子接过话来:“县令大人太过自谦了。昨夜你虽说没有宵禁,但却偷偷下令,让城门提前一个时辰落钥。若我们二人不在此,你怕是要连夜拿人吧。”
“下官本只能自助,得了钦差大人之助,才宛得天助啊。”
乐无涯拍完马屁,又转向裴鸣岐:“况且,裴将军擅守之名,谁人不知呢?”
……擅守……
他耳畔又有故人戏谑道:“你守,我攻,我主外,你主内,正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啊。”
裴鸣岐迎着乐无涯的眼光看去,凝望半晌,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
六皇子:“裴将军请说。”
裴鸣岐:“景族盛产铜、铁,想要冶炼,总也缺不了煤炭的。”
这一句话干净利落,直插要害。
陈员外的脸顿时煞白一片。
他慌忙磕头,力道控制得不好,直接在地上撞出血来也顾不得了:“草民拿身家性命担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草民岂敢里通外族,行那悖逆之事啊!”
六皇子慢条斯理的:“可方才陈员外讲,您对矿上事务知之甚少,怎么此刻又敢打包票了呢。”
乐无涯用扇子掩口一笑。
七皇子敏锐地看向他:“闻人县令为何发笑?”
“恕下官无状。”乐无涯微微探身,用提醒的语气道,“陈员外,您的身家性命早被拿去污蔑明秀才造反了,您要不换个担保?”
六皇子忍俊不禁,学着他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
“清白不清白,一查便知了。”七皇子用一种极轻松的语气征求六皇子意见,“抄家吧?”
六皇子:“抄了。”
三言两语,陈员外举人金身便被破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衙役在孙县丞示意下立即动手,将他拖了出去。
满身锦缎的陈员外浑身僵直地被拉出衙门大门时,正好碰到一队衙役带着一批刚刚核验好身份的被卖矿工,从衙门口经过。
按照太爷的指示,要先将他们安顿好,吃上几天好饭,待生病的将养好身体,再安排结伴归乡。
隆冬时节,他们穿着露着絮的破夹袄,正满怀希望地前往暂时的落脚地。
瞧见陈员外被拖出衙来,他们探头探脑地张望,不知道这是哪家贵人倒了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