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项知节看向如风:“对了,我忘了,还有你。与其劝我,不如想想要如何同薛介大总管解释一二吧。”
如风:“……”什么破差事,不想干了。
就没一个人能治治他吗?!
大概是他的心声被上天听到,不多时,姜鹤汗津津地跑了进来。
……
在乐无涯身处驿馆、等候皇上传唤的日子里,秦星钺、汪承等一干随从也追随着他的脚步到了上京,正在满世界地找房子。
上京寸土寸金,可不会给四品官派发官邸,得靠他们自己找寻落脚处。
姜鹤在上京待了这许多年,也算是熟门熟路,便热心地充当起介绍人来,请了假,陪着他们东奔西跑地找房子,出了不少力。
今夜,秦星钺将几间备选的宅子图样给乐无涯送了去,又光明正大来探访旧战友,顺道送来了一壶南亭县酿的酒,以资酬谢。
姜鹤欢喜万分,打算揭盖喝上一顿、一醉方休时,发现封坛的酒幌子里缠着一张白绢,指明是给六皇子的。
他急匆匆地跑了趟腿,便打算回去尝尝那熟悉的家乡风味了。
项知节接过白绢。
其上是他熟悉万分的字迹:
“闻人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今日见月有缺,可见被君念至何等地步。”
“闻人先生特去接了一段月光给你,聊补一二相思。”
“盼请笑纳。”
绢角还画着一牙新月。
项知节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在看到第十二遍时,他一把抓起笛子,头也不回地进了双穗堂。
如风:“……”
不高兴时要吹,欢喜时也要吹。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242章 疑心(一)
守仁殿中。
鸿雁炉口吐香雾,月光自如意纹锦窗格筛落而下,在桌案上形成次第错落的阴影。
项铮一手握着水晶单片镜审阅奏章,薛介则拿着把银剪子,满殿转着剪烛花。
项铮用余光瞥一眼他:“这些琐事也值得你亲自动手?十二监、四司、八局都没人了吗?”
薛介笑说:“那些个猴崽子,手脚没个轻重,一窝蜂涌进来,难免吵了皇上干正事,不如奴婢一个人干了,给皇上挣点清净。”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如风留在身边。”项铮说。
“难为皇上总惦记着他。”
“嗯。”项铮赞许道,“那孩子可是个百事百灵的伶俐鬼。”
薛介一味的只是笑。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说起来,薛介其实不是从小伺候项铮到大的贴身近仆。
项铮大婚时,薛介是被先帝添送到东宫的喜奴,是专门伺候太子妃荣氏的。
真正陪伴项铮长大的齐公公,在皇上登基五年后,因私通外臣被腰斩于市,早不知和哪里的黄土化作了一处。
在那之后,薛介才被调到他身边来。
薛介至今犹记得那日被皇上亲口抽调时的惶恐不安:“皇上,奴婢资质愚钝,怕办不好差,坏了皇上的大事。”
“无妨。”项铮说,“原用不着你出头冒尖。我只要你规行矩步,不出大错即可。”
说罢,他转向了荣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皇上开口要人,皇后岂有推拒之理。
荣皇后在太子妃时便是十分的和善好说话,在成为皇后之后,更是愈发端庄守礼,只是眉宇间凝结了一点淡淡的忧悒,是悯天下、恤黎民、哀苍生的菩萨相。
荣皇后温声道:“薛介虽不机敏,却从未出过纰漏。”
事已至此,薛介不想去也不成了。
他跪谢了皇后娘娘的夸奖,又谢了皇上的赏识。
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时,薛介还在想,皇后娘娘的药还熬着呢,现才得了五六分火候,可别熬坏了,伤了药性。
但是,不知是否是天意注定,这个“从未出过纰漏”的薛介一走,皇后的运道便坏了起来。
薛介走后的第二年,皇后的独子,太子项知明暴疾而薨。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荣皇后忧郁崩逝。
就仿佛她的喜奴离开了,她的好运也一道消逝了。
薛介就像是一团性情温吞的老棉花,旧主逝去,他哭了几场,擦干了眼泪,收拾好头脸,就又老老实实地服侍皇上去了。
这几十年的朝夕共处下来,薛介已对皇上的言外之意了若指掌。
用如风的话来说,义父是世上最了解皇上之人,一抬屁股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了。
正如皇上所说,如风确是他带过的最机灵的小徒弟,否则薛介也不会疼他如子,甚至要破例收他作义子。
只是他怪话丛生,还老是憋不住,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办事。
所以,当项铮要给六皇子府安插眼线时,薛介毫不犹豫地推举了如风。
送他去个安闲所在,也算是避祸了。
……不过如今看来,六皇子府上,实则是又一个漩涡中心。
皇上此时提起如风,又岂是真的在说如风?
思及此,薛介喜眉笑眼道:“如风那孩子好福气,能得皇上如此惦记。奴婢改日便叫他进宫,给您叩头谢恩。”
皇上“嗯”了一声,举起手中的奏折,神色轻松地一哂:“晌前刚加封的闻人约,到了晚上,弹劾他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手脚倒是快。”
薛介作惊讶状:“唉哟,这可怎么话儿说的?”
项铮把手上的奏折和另外两份单择出来的奏折并排摆开。
“一份说,神器有命,非人臣可轻触,闻人约胆敢当堂接捧传国玉玺,是藐视天威、动摇国本之举。”
“一份说,玉玺落地时,朕尚在御座,闻人约不待敕令便擅自夺玺,形同‘鹰隼攫兔’。昔日霍光辅政,尚知‘持玺俟君’,今闻人约之狂妄,更甚霍氏。”
“这一份就说得远了,说闻人约在桐州募私兵,是树私恩于军民,揽威权于阃外,擅启边衅,越权征伐,是激化边患之举……”
薛介一字不发,只把铰下的烛芯悉心收好,拢入袖中囊袋。
观其反应,项铮很是满意。
这些年来,他兴之所至,试探过薛介多次,而这团老棉花总是戳一下才动一下,老实得可爱。
他问:“你怎么看?”
老棉花慢吞吞地开了口:“奴婢不懂这些个事情,说话笨,怕让皇上笑话。”
项铮拿笔掷他:“老东西,你还真戳一下动一下?叫你说,你便说,朕恕你无罪。”
薛介接笔在怀,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敢问霍光是谁?”
项铮失笑,难得耐心地解释:“霍去病,你可知道?”
见薛介还不算全然无知,乖乖点头,项铮自道:“霍光乃是霍去病异母之弟,是汉武帝的托孤重臣,掌管禁军、久专大柄、结党营私……”
解释到一半,他自己忽然想通了。
闻人约有霍光之才,却无霍光之家世。
区区商贾之子,家世不显,人丁简薄,何以成事?
面对薛介求知若渴的眼神,项铮失笑:“是了,朕是英主,臣是明臣,就算闻人约真即是霍光再世,朕又有何惧?”
薛介顶着一脸的懵懂,逢迎道:“皇上说得是。”
项铮把那份给乐无涯扣了霍光帽子的奏折丢到一旁,又问:“今日玉玺落地,你认为闻人约反应如何?”
薛介:“奴婢不及也。”
“怎么说?”
“事发突然,奴婢若是闻人大人,碰上这等事,怕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了,奴婢瞧着,满朝的大人也都吓得不轻,闻人大人能出言圆场,即便不够周全,也算急智之人,奴婢倒羡慕闻人大人的伶牙俐齿,若有这本事,定能哄得皇上笑口常开。”
项铮笑骂:“老滑头。”
项铮将目光投向第一份奏折,目光微冷。
这位上弹劾奏折、怒斥闻人约“藐视天威”的人也在现场,同样是噤若寒蝉,半句多余的话不敢多说,回到家里,倒是舌灿莲花、文采飞扬起来了。
这些御史真是愈发出息了,当面不言,背后妄议。
他将这份奏折抽出来,同样扔在一边,并将目光投向第三封指责闻人约私募府兵的奏折。
不等薛介评价,他就笑出了声来。
“真当朕老糊涂了不成?宗文直每隔半月,必有密报送到,与闻人约的奏报两相印证,何来的逾制?何来的拥兵自重?朕一心效仿唐宗汉武,岂可做那诛杀岳飞、宠幸奸佞的宋高宗?”
项铮摇头道:“《谥法解》有云,‘德覆万物曰高,功德盛大曰高,覆帱同天曰高’,区区赵构也能得了个‘高’字作谥,当真是糟蹋了这个好谥号。”
薛介继续一脸迷茫,连连点头称是。
“这三人,大抵都是瞧他与……”项铮微妙地一顿,“……相似,揣摩着朕一见即恶,这才一门心思要挑出他的错,来讨朕的欢心。”
见薛介低头不语,项铮又点了他说话:“老东西,别装哑巴,你也觉得他像,是不是?”
薛介赔笑道:“奴婢年纪实在是大了,老眼昏花,站在皇上身后,看不大真切,只觉得身形确有几分相似,声音也差不离。只是听他说话……”
他稍作迟疑:“乐大人同您说话时的调调,奴婢曾听过几耳朵。朝堂上那些话,不大像是乐大人说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