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斯年不后悔照拂了他。
他只是有些后悔,没有把姜鹤护得更周全些。
大人在地底下见到他时,大概是要笑话他了。
他命这样大,家里人全死绝了,他还硬是不死,最后竟然折在了两块板砖底下?
……
夜露掸落在他眼皮上时,裘斯年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缓缓上浮。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竹叶沁凉的香气渗入肺腑。
几点流萤穿林而过,他眯起眼睛,以为是星沉至眼前,茫茫然地伸手去抓握。
他想,黄泉之下,竟有星星。
抓一个,带给大人作见面礼吧。
在他恍惚于碧落幽冥间时,不意听得一声轻快的招呼:“哟,醒了?”
这声音宛如一柄刺破迷障的利刃。
裘斯年浑身剧震,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竭力去看、去寻。
他朝思暮想的人,正盘腿坐在他身侧不远处,膝头摆着几张皱巴巴的纸。
乐无涯正一遍遍地尝试用手掌抚平那皱褶。
摆在最上面的,正是那句“……护我之人。眷你之人。天下至善之人。我的恩人。”
乐无涯见他眼睛虚茫,却急切地伸手够他,心中一阵怅然,又一阵酸楚。
他照他脑门上轻点了一下:“小阿四,痴心人。”
裘斯年眼前顿时蒙上了一层热腾腾的薄雾,牙关咯咯地碰撞了起来。
裘斯年本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
他对亲人的爱是刻入骨血的,但他已记不清他们的面目。
到了宫里,有内侍欣赏他,给他好吃好喝,教他读书识字,他亦是感激的。
但待他再入宫闱,想要为他养老送终时,却得知那位内侍在先太子的祭礼上失仪,不慎跌破了一个花瓶,被皇上下令拖出去,“服侍先太子”而去了。
他好不容易给自己觅得了一个亲人。
可那人亦是天不假年。
有时,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八字太硬,刑克万物,是靠吸着旁人的寿数,才练就了一条这样死也死不去的命。
乐大人叫他活着,他就活着,即便时刻预备着跌个粉身碎骨,他也不怕。
只是裘斯年偶尔会去荒废了的乐府,在那里蜷着睡上一夜。
醒来之后,唯余惆怅。
最可恨的是,他连风寒都得不上一场,睡醒后,照旧要顶着一张麻木不仁的面孔,去执行皇上吩咐下来的一切事务。
现在好了!
终于好了!
裘斯年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扑了上来,用双臂死死箍住了乐无涯。
这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圜狱阎罗,当着乐无涯的面,竟孩子似的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啊!”
退至一射之外的项知节:“……”
姜鹤:“……”
项知节干巴巴地自我安慰:“旧友而已。”
姜鹤不大开心地附和:“对。”
“久别重逢,理当如此。”
姜鹤点头如捣蒜:“对。”
乐无涯没有推开他,而是遥遥地看向项知节,以目相询:我可以抱他吗?
一开始,项知节并未明白乐无涯的意思。
少顷,待醒悟过来,项知节顿觉心尖一甜,将盘桓的酸涩气都冲淡了大半。
他乖巧懂事地点了点头。
得了心中那个影子的首肯,乐无涯这才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他拥住裘斯年的肩膀,像摇晃受惊的幼童般轻轻晃动:“我们小阿四撑了这么多年,撑不住啦?”
“没事的,不是你的错,从头到尾你都做得很好了。”
“手给我。对,这里,按住我的脉搏。按住了。”
“数十下脉搏,呼吸一次,默念一句‘小阿四很好’……对,就这样,慢慢来。”
在乐无涯温柔的诱导和驯服下,裘斯年近乎狂乱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他欢喜无尽地松开乐无涯,在微微的眩晕中依赖地望着他。
裘斯年张一张嘴,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死后仍是发不了声,只能发出粗哑的喉音。
他顾不上遗憾,忙忙地在湿漉漉的竹泥上书写:“大人,我好了。您要带我去哪里?”
在裘斯年充满希冀的眼神中,乐无涯笑嘻嘻地一拍他的肩膀:“送我回闻人府吧。天都快亮了。你肯定熟悉五城兵马司的巡逻路线和班次的——小阿四也不想我被旁人发现,对吧?”
裘斯年愣住了:“……”
半晌后,他猛地弹坐起来。
脑后传来撕扯似的钝痛。
可他管不得那许多了,倒退数步,扶住摇晃不已的竹竿,惶然又迷茫地看向眼前人含笑的眉眼。
自己没死?
那眼前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一百八十度转头:真哭了啊.jpg
第268章 故人(三)
裘斯年头痛欲裂,眼前黑雾幢幢。
他摇摇欲坠地直盯着乐无涯,胸腔里翻涌着千百种猜忌。
自己与闻人约的初见,正是在他初次面圣之后。
那时,闻人约心神不定、惶恐不安,险些一脚崴下台阶。
——大人分明是完美无缺的,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怎么会露出那样的情态?
见他神色变幻,乐无涯无奈一哂。
左右今夜也是不必睡觉了,乐无涯反倒耐下了心来。
他拍拍自己身边,示意他别站着,坐过来。
裘斯年绷紧脊背,目光里露出几分走兽的凶相,警惕地注视着他,心想,此人或许是知道自己与乐大人生得相似,才刻意亲近于他。
可他又岂是会被皮相迷惑之人?
乐无涯摇一摇头,翻身站起,随意拍去掌心里的竹泥,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一股令人安心的、清冽的松柏香,掺杂着竹香,在裘斯年的鼻端缓缓弥散开来。
裘斯年恍惚着想,他就算和大人用了同样的熏香,也是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大概是一瞬间有太多的念头涌入脑中,裘斯年骤然一阵晕眩,双腿无法控制地一软,便跪倒在了柔软的竹泥上。
他咬住牙关,竭力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可惜,他今日没怎么吃饭,又被拍了两闷砖,大恸大喜之下,浑身发软,即便倚着竹子,亦无法借力站起。
在他挣扎间,一道影子如潮水般寸寸漫延而来,直至将他完全笼罩。
裘斯年脸色一变,双手猛然放开了竹子,甚至不顾地上泥土被夜露浸染得湿软一片,不顾一切地向外爬去。
即便双手着地,以膝而行,他也要逃离这片影子。
他不喜欢跪在旁人的影子里。
即便尊如皇上,裘斯年向他跪拜时,也极其小心,从不肯与皇上的形影交叠。
因为他答应过大人。
他答应过……
上方传来的声音冷静柔和,却不容丝毫拒绝:“小阿四,谁准你跑了?”
“那年你跟我回豫州赈灾,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裘斯年僵在了原地。
……
那年的豫州,天大旱,人相食。
乐无涯先前一直想寻个由头,打发裘斯年回豫州寻亲,查访查访还有无亲人在世。
这下倒是省去了他编造借口的功夫。
他带着裘斯年直奔豫州,生龙活虎地从当地豪绅嘴里抠粮食去了。
这身奸臣的皮,乐无涯披得并不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