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睨他一眼:“你这样替她讲话,她给你钱了?”
薛介笑:“哪儿能呢,老奴是实话实说。贵妃娘娘还说,皇上若是不喜欢,要把那水倒了,净瓶就赏奴婢了。”
项铮心情大好:“她宫里的净瓶也都是玉瓶,少说也有十金之数,你倒是会卖乖讨好。滚滚滚。”
薛介满面堆笑地离开了。
王肃将二人对话尽收耳底,眉目微敛。
皇上一向对自家门户看守极严,是而王肃对内宫的风云并不知晓,只对宫妃性情略知一二。
他不知道六皇子在庄贵妃那里是极不受宠的,非打即骂,动不动就被泼一身符水,因此庄兰台对项铮示好时,项铮全然没想到她要替小六谋划夺嫡,只沾沾自喜于自己魅力超群。
正因为此,王肃反倒第一时间察知了不对。
庄贵妃清心修道多年,怎么突然冒了头?
难道是要为了六皇子争宠?
可他揣摩了一番项铮的容色喜怒后,把即将出口的劝谏压了下去。
皇上正在兴头上,莫要扫他的兴了。
……且看以后吧。
待王肃怀着满腹心事告辞后,项铮含着笑意,端起那只净瓶,细细把玩一阵后,将瓶中水尽数倾倒在了殿中绿植之中。
她能回心转意固然是好,但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
当然,这主臣二人能在背后切切察察地议论乐无涯,乐无涯也能在背后蛐蛐他们。
暑气蒸腾,暮色沉沉,乐无涯握着小扇,坐在院中纳凉,给仲飘萍单独开着小灶:“小仲,若有一人事事逢迎上司心意,而那上司权倾朝野,能定人生死去留,你说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人踹下去?”
仲飘萍正给二丫梳毛,闻言谨慎问道:“当真是事事顺从吗?”
“是。”乐无涯笑嘻嘻的,“那人连舌头都长在上司口中,自己个儿不过是个应声的傀儡。”
仲飘萍:“……”
仲飘萍:“您说得怪恶心的。”
仲飘萍抱住狗脖子,一边梳毛,一边梳理思路,眸光渐渐沉敛。
很快,他得出了一个答案:“构陷。”
“如何构陷?”
“细节再议,目的是叫他失了上司的信任。”
“此法风险太大,稍有差池,反会被他拿住把柄。”
仲飘萍放弃了主动出击的思路,转而道:“那便深挖过往,寻他错处,上折弹劾。”
乐无涯:“他处事谨慎,从无逾矩。”
仲飘萍愣住。
乐无涯用诱哄的语气道:“这法子不成,再想一个?”
仲飘萍抿唇片刻,断然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人!”
“如何没有?难道照你的意思,世上就没有不犯错的好人了?”
“话不是如此说的。”仲飘萍道,“换作常人,平安度日,与人无争,尚可问心无愧;可此人毫无本心,只知谄媚逢迎,岂能没有行差踏错之时?”
“对了!”乐无涯一击掌,“可往事难追,又当如何?”
仲飘萍猜到他必有所指,沉思一阵,答说:“引蛇出洞。设局诱他出手,待他露出破绽……”
乐无涯摇头:“不对。”
仲飘萍以为他又故意给出了错误答案,坚持自己的意见:“对。”
“这回当真不对。”
仲飘萍一挑眉,刚想细想下去,忽见汪承匆匆而来。
汪承办公务当真是一把好手,一番话滔滔说来,口齿清楚、条理明晰:“大人,晋南边陲的丹绥县忽发地震,地震不算强烈,本无大碍,可震后骤发泥石流,丹绥县小连山脚下的三个村都被埋了!您分管晋州道事务,都察院传您马上到衙,前往督查赈灾事宜!”
乐无涯猛然起身,一振袖,快步向前走去,眉目间似有烈火闪过。
他扬声唤道:“华容!”
华容本就是随着汪承来的,立即应道:“在!”
“和你何哥杨哥把家看好了。”乐无涯语速极快,“汪承,你去叫秦星钺。我给你们一个时辰,收拾好随身物品,到都察院外候着。”
汪承追出几步:“大人,办差我熟。地动过后,道险难行,不如叫秦哥留下看家吧。”
乐无涯断然道:“你有你的好处,他有他的。他是瘸,不是废人。”
汪承果断道:“是!”
乐无涯行至葡萄架下,顿住了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对着仲飘萍的方向遥遥一点:“小仲,你也同去!”
第280章 灾至(二)
晋南路远,事不宜迟。
皇上的要求也是言简意赅:“闻人爱卿,此去务必察知灾民是否得赈,官吏有无克扣、瞒报。”
乐无涯面色沉沉,郑重道:“臣领旨。”
临行前,王肃又把乐无涯唤去,耳提面命一番,无非是教导他莫忘御史职责,守住底线,不可与当地官员过从甚密。
……显然是还在记他与元子晋会面的仇。
乐无涯这回倒是虚心受教:“是。下官明白。”
待他从王肃处离开,已是次日凌晨。
许英叡身为右佥都御史,同样身负监察地方之责,从昨夜开始便来衙中候着,直到现在。
他本以为这次会派自己去,毕竟他赈灾的经验要更丰富些。
见乐无涯神色偏冷,许英叡以为他是初次领赈灾重任,有些紧张,便宽慰他道:“此次灾祸不算严重,只涉三个村落,明恪,你只需按章办事即可,无需太过紧张。”
乐无涯看他一眼,恭敬道:“多谢许兄。”
许英叡见他仍是冷冷淡淡,不如往日开朗,便认为他心结难纾,继续劝解:“若一切顺利,一个月便能归来,届时我请你到我堂上,喝一壶今年新下的大红袍。”
“嗯。”
“若有任何顾虑,尽管同我说,我去过四五次灾地,对流程还算熟悉,总能为你解答一二。”
乐无涯直言不讳:“我担心许兄。”
许英叡:“……啊?”
“许兄宽厚仁德,有长者之风,您特来宽慰,明恪甚为感激。”乐无涯顿了顿,道,“然而,许兄能说出‘只涉三个村落’之言,确实令明恪担心。”
许英叡的头脸轰的一下涨红了,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
见许英叡的神情中没有被戳中的怒意,反而有些自愧,乐无涯拱手一揖:“明恪虽读书不多,却始终记得‘一民之亡,皆失其养’的道理,常以此自勉,今日明恪也将这句话赠予许兄。久居庙堂确是幸事,可您与我,终究也是天下万民之一。”
待乐无涯转身出了都察院,许英叡才从怔忡中醒过来,蓦然抬头,却只捕捉到了他挺直如松的背影。
他默默回到右佥堂的太师椅上坐下,沉吟良久,忽然对自己亲信的掌案书办发问:“我听闻你们私下议论,说闻人约像谁?”
许英叡为人宽和,但与全大理寺都可以欺负一下的大理寺卿张远业不同,他对吏员们约束甚严,严禁妄议朝政。
因此,大多数八卦从来传不入许英叡的耳中。
闻人约与旁人相似之事,他偶有风闻。
然而,奇怪的是,与闻人约相关的流言总是格外特殊:
人们提起他时,是无一例外的讳莫如深,不仅藏着掖着,不敢大肆议论,还总是用“那位大人”作为指代。
……着实古怪。
书办闻言,惊讶之余,立即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大人是从京外调入的,难怪不知,您没跟那位打过交道……”
他压低了声音:“闻人大人,真真像极了那位大人啊。”
“……”许英叡无语片刻,“‘那位大人’到底是谁?”
书办四下看了看,确认衙中无人,才放下心来,做贼似的凑到许英叡身旁,小声道:“大人可知道乐无涯?”
“他?”许英叡诧异万分,“他像乐逆?”
“哎呀,大人低声低声!”书办急得直打手势,“真真是一模一样啊。”
许英叡蹙眉:“你先前和乐逆很熟吗?”
书办立即撇清关系:“只见过几面而已。可那风姿真是、真是……”
他饶是颇擅文字,也是语塞良久,结巴半晌后,才道:“……令人一见难忘啊。”
许英叡不知道到底有多像,不由担心起来:
明恪的运道真不好啊。
像谁不好,怎么偏偏像乐逆?
书办见他眉头紧锁,又道:“乐无涯此人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当年,他主理了一桩杀人案,那犯事的柳姓纨绔,是靳冬来靳大人的私生子,靳大人暗中给他送去五百两银子打点,他将钱收了,也确实抬了抬手,判了个流放,这本是给双方台阶下,过几年便能设法将人弄回来,谁知……”
说到此处,书吏声音更低:“结果他自己跑去截路,冒充土匪,把姓柳的给射杀了……”
许英叡:“……啊?”
“消息传回来,靳大人差点哭死过去,大病一场。他子嗣艰难,这辈子就这么个私生子,乐无涯给人绝了后,居然还提着补品礼物上门探病……后来乐逆自己认罪,又把靳大人攀扯进来,叫他也判了个抄家流放,听说人还没到流放地就死在半路了,您说说看,有这样的人吗?”
许英叡:的确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属于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得不说,还挺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