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面临生死关头时,每个人的反应迥然不同。
有些人会在绝境中生出急智,但有些人也会热血上头,做出些故意挑衅的愚蠢行径。
仲飘萍快步迫近了他,用牛耳尖刀的钝柄重重磕在了阿顺的后脑勺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仲飘萍没有任何表情,掂着手中的刀刃,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宰了,就听身后的草丛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头一偏,只见一个年轻人从草丛里探出头来,腰带松松垮垮,还未束拢,脸色一片煞白,像是来野排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颤抖:“小哥……我……”
仲飘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歪了歪头。
那年轻人急忙道:“你别急着动手!我,我都看见了!”
他急急往前一指,口齿清楚道说:“是那人先掏的刀!我刚才蹲在这里,都瞧见了!你和这个……这个……”
年轻人指向那满身泥巴的死人:“你们俩是一拨的吧?这人是车夫?他是不是想趁火打劫,劫你财物,抢劫不成,就要杀人?!”
他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陪你去衙门,我给你作证!”
换做旁人,听到这句话,必然要欣喜若狂,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了。
但仲飘萍不。
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锐痛了起来,疑心病当场急性发作。
……有这么巧吗?
因为前方发了泥石流,“前路不通”的榜文贴了许多,所以前往灾区这一路上,仲飘萍几乎没看见过什么人。
会有这么巧吗?
草丛里正好蹲着一个目睹了全程的路人?
为何阿顺要故意将车驶向草丛?
为何他故意挑衅地大喊大叫?简直像是在呼朋引伴一样?
为何年轻人目睹了这样血腥的场面,不仅不趁着自己没发现他的时候悄悄离开,反倒主动现身,愿意替他作证?
在巨大的、接连不断袭来的压力下,仲飘萍捂着前额,头疼得软了身子,扶着板车,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往下滑去。
那小年轻见他一副要晕倒的样子,一溜烟地跑了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臂:“你没事吧?你——”
很快,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侧颈冷不防挨了仲飘萍一记手刀。
他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向仲飘萍,随即白眼一翻,整个人烂泥似的委顿在地。
于是,事情便慢慢发展成了现在的局面。
在把年轻人打晕后,仲飘萍一路摸去,发现这年轻人也骑着一匹马,正漫无目的地在草丛里啃着草,便一并牵了来。
他在发现马匹的附近寻找,并没找到年轻人野排的地点。
不过蒿草丛太大,真要找起来,极容易迷路。
所以仲飘萍放弃了深入的探索,转而将年轻人身上的物品尽数收缴了过来。
一张从上京来的路引,一块饼子,几两碎银。
……上京来人?
仲飘萍越发怀疑了。
但他并不想去询问这个年轻人。
因为年轻人醒来后恼怒万分,仲飘萍怕他一开口就大喊大叫,便拿石头塞住了他的嘴巴,无奈此人着实顽强,努力调动着舌头,发出吚吚呜呜的声响。
周围虽说无人,但仲飘萍实在不敢再赌自己的运气。
他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再赌了。
所以,他找了根粗玉米,堵住了此人的嘴巴。
仲飘萍一边啃着剩下半边玉米,恢复着体力和脑力,一边想,他该如何做?
他现在一身汗、一身血,行迹十分可疑,一旦离开蒿草丛的庇护,就有被抓的风险。
他得琢磨个好法子才是。
……
在仲飘萍踌躇不定时,另外一个身陷险境的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丹绥县大牢中,汪承窝在角落一处杂乱的稻草之上,呼吸的气流滚烫而杂乱,额上敷好的伤药也被蹭去了大半,血水将他英俊的眉眼染得一片污糟。
两个狱卒缩在阴影里,急得焦头烂额:
“大哥,他一滴水都不喝,一粒米都不吃,就连药都灌不进去,莫不是给打得失了魂儿了?”
“这小子真他奶奶的背兴!挨了一尺子,咋就闹成这号快死的相?”
“是不是太寸劲儿了?嗨,游二家婆姨真是个憨子,就不该打他脑瓜子的!早先我认得个人,就是后脑勺子挨了一砖,人立马就没气了”
“真要打死喽,那就真要出事了!爷明明白白说下了,他不能死!他活着可比死了顶用!”
“不成,我再给他拾掇拾掇伤口去。这大热天儿的,牢里又脏得不行,万一招上风寒,死在咱手里头,那可咋交代呀!”
毕竟上京来使向本地商户索贿,那是上京来使的错。
要是上京来使不明不白死在了丹绥大牢里,那事情就全然不一样了。
况且,一旦牵涉进人命案里去,那游二家的婆姨难保不会吓得腿软,把实情招供出来……
汪承睁开了被血水渍染得酸痛的眼睛。
干涸的血渍在眼角凝结着,绷得皮肤发紧。
他的神情一扫方才的混沌,格外清明。
他猜得不错。
……果真是冲着闻人大人来的。
于是,他翻了个身,吭吭地咳嗽了一长串,又模仿起那濒死的肺疾患者,深一口浅一口地倒起气来。
第285章 灾至(七)
夜色沉沉,烛影摇红。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乐无涯和衣仰卧在床上,将颈上那枚沾着自己体温的无字玉棋拿下来,一抛,又一接,脑中念头一个接一个地翻涌而过。
他想,王肃此番派他前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寻常御史领命出外巡查、微服走访时,如若碰上手下被打被抓,定会即刻亮明身份,问责地方。
届时,只要那些对汪承动手的人一口咬定,自己是误会了汪承表达的意思,再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一番,他这个御史反倒不好穷追猛打了。
在别人的地界上揪着个商户不放,传扬出去,旁人只会觉得他气量狭小,甚至会怀疑他确实唆使汪承敲诈,被人拆穿后恼羞成怒,乃至于此。
因此,他只能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在丹绥坐镇个把时日,确认本地救灾事宜推进有序,卓有成效,并无贪赃枉法之处,打包上一些丹绥的土特产,风风光光地回京复命就是了。
届时,宾主尽欢,皆大欢喜。
王肃想要看到这样的事态发展吗?
棋子又一次被高高抛起。
不。
王肃是皇上的眼睛、唇舌、牙齿,是一头不会叫却极擅咬人的老狗。
从田秀才杀子案中,王肃怕是已经摸透了他喜欢微服查访的性子。
难道那个原本挖给汪承的坑,是冲着他来的?
棋子落入掌心。
乐无涯眼眸微眯。
对汪承动手的,是卖布的游二家的媳妇。
从当地百姓的风评来看,那刘黑子和严三儿都是本地人出了名的滚刀肉,惯爱偷奸耍滑,想趁着天灾发笔小财。
本地人对他们的风评一向很差,周文昌用雷霆手段发落了这二人,百姓自然是无有不拍手称快的。
可游二家不同。
那话痨老头说过,游二家主要经营上等绸缎,走的是高端路线。
即便他的确是心有贪念,趁灾涨价,对寻常百姓的生活影响也极其有限,小惩大诫即可,如今却与那些哄抬米价、菜价、祸害民生的奸商同罪,未免量刑过重。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周大人执纪甚严,杀鸡儆猴,誓要以雷霆手段刹住歪风邪气,所以把这三人抓了典型。
而更让乐无涯关心的情报是,游二家是这三人中唯一一个外来户。
乐无涯来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丹绥县志,细细研读过风俗民情。
县志中提到,此处“矿藏富庶,聚族而居”。
短短八个字,已经让乐无涯分析出了此地的风土人情。
矿中作业需要高度协作,彼此信任,冶户身份又是世袭罔替,所以矿区人口流动较少。
简单来说,本地人抱团,比较排外。
严三儿和刘黑子再刁钻,也是树大根深,至少有七八门亲戚在本地给他们撑腰,哪怕他们被官府强令着关停铺子,不许他们再做生意,他们靠打秋风、吃白饭也饿不死。
而游二家有再多伙计、徒弟,也是独门独户。
游二家是无根飘萍,是最容易拿捏的。
想到此处,乐无涯翻身坐起:“秦星钺。”
另一张床上的秦星钺正翻来覆去地摊煎饼,闻言直挺挺地弹了起来:“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