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冲他招招手,待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三句话。
秦星钺诧异:“我去?”
“当然。”
秦星钺伏在他床边,不服气道:“您就不怕我也折进去?”
乐无涯拍了一把他鼓绷绷的手臂肌肉:“你怕他们?”
这四个字立即把秦星钺没出息地哄高兴了。
但他并没马上折返回床,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秦星钺瘸了一条腿不假,可他的近身战力已算是这一行人中最强的了。
然而,他纵有千钧气力,因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心里实在没底,只有偎在大人身边才能稍稍安心些。
乐无涯本来打算补个觉,眼见这家伙挨挨蹭蹭地在自己床边蹲下了,大狗似的眼巴巴瞧着他,不禁莞尔:“怎么了?”
秦星钺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战场上过,人也杀过,却被一个表面和平的小县城搅得心神不宁,实在是有些丢人,于是决定闭口不谈此事。
“大人,再怎么说,咱们是知道汪承去哪里了……”秦星钺问,“可小仲呢?”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蓦地一静。
秦星钺越想越是担忧。
仲飘萍受命查探那三个被埋村落的情况,却一去不归。
那条路直通到底,半道上并无岔路,他还骑着马,按理说在暮色降临前就能回到丹绥县城了。
他碰到什么事了?
难道是又发了泥石流?
难道是现场缺了人手,连人带马都被抓了壮丁?
种种猜测在秦星钺心间翻滚不休,却尽数被乐无涯的一声笑打散。
他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别替他担心了。小仲一向倒霉,什么坏事都能被他撞见,他早该见怪不怪了。”
对于此等没心没肺的发言,秦星钺哭笑不得:“您……”
不过大人这话的确是……
小仲逢赌必输,家破人亡,自己从受宠的少爷沦落成军户,第一次押运船只就能碰上倭寇……
的确是有点邪门在身上。
偏偏他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这么说来,他或许真有点逢凶化吉的运道在身上。
这般想着,秦星钺眉宇间的郁气渐渐化开。
他利落爬起身来,对乐无涯施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一骨碌裹好被子,闭眼安眠。
安抚好了秦星钺,乐无涯起身推开了窗户,仿佛是想要通风,散一散房中的暑气。
趁着开窗的功夫,他动作极其迅速地从外窗窗棂夹缝中取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
方才,他与秦星钺交谈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有人影在他窗外一晃而过。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借着油灯微光,拆开了纸条。
其上是裘斯年的字迹:“大人安心。仲有卫士随行,必无大碍。”
乐无涯的神情略略放松了下来。
那小仲大概真是被什么意外绊住脚了。
毕竟他的确一向倒霉。
……
旷野的风卷着草叶,刮过仲飘萍的脸颊。
此时此刻,身在大野地里的仲飘萍越想越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倒霉催的。
他起先以为自己是被处心积虑之人算计了。
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推敲一番,发现这实在不大可能。
仲飘萍是今天早上和乐无涯一行人分开的,策马直奔灾难现场,在半道上意外撞见了那名衙门官吏和阿顺。
当时,他们抬了一个一息尚存的幸存者出来,打算送回县城寻医。
二人皆是一头汗、一脚泥,而那幸存者也确然是命悬一线,浑身糊着泥浆。
这般情状,断非做戏。
倘若自己晚到片刻,与这二人擦肩而过呢?
倘若自己过去时,这人还没被挖出来呢?
倘若自己被衙门官威所慑,不敢和阿顺乘车同归丹绥县城,宁愿选择步行回县城呢?
总而言之,自己骑马出现在那里,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
假设自己从头到尾不曾出现,那会发生什么?
阿顺会和那名官吏一起抬着担架,顶着毒日头往县城赶去,并设法在左近的村落里寻到大夫,或是借到代步的牛车或驴车。
到时候,那小吏会返回现场,继续指挥调度,而阿顺负责照顾或运送伤患。
而衙役阿顺的目的却是格外清晰:
他要灭口。
不自然的地方,共有三处。
第一,仲飘萍提出要和他同回丹绥时,阿顺的神情明显不大自然。
第二,仲飘萍还在低头研究这伤者手上的老茧时,阿顺已经在往大草地里赶车了。
第三,他与自己扭打起来后,落了下风,第一反应竟不是逃窜,而是把人先掐死再说。
仲飘萍不清楚伤者是否跟阿顺有旧仇,或是阿顺得了什么人的授意,非要弄死他不可。
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出现,对阿顺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数。
若非仲飘萍的突然出现,阿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悄无声息弄死这个伤患,还叫人寻不出任何错处来。
……伤重不治,多么顺理成章的借口。
想到这里,仲飘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了那个满眼愤恨地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年轻人。
——那这个人算什么?
是自己的变数吗?
那年轻的长门卫两腮被半根老玉米塞得鼓鼓囊囊,连一句自辩的话都讲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对他破口大骂:
仲飘萍,我日你阿爷!!
第286章 灾至(八)
次日一早,乐无涯叫秦星钺去问了旅店例餐,得知定例是每位一碗酸汤面。
乐无涯嚷着不爱吃,张罗着秦星钺替他另买。
秦星钺跨出店门时,乐无涯还蓬着头发,睡眼惺忪地倚在楼上栏杆边扬声嘱咐:“记得多带点醋回来!都说这儿的醋好!”
一扫昨日的颓丧,秦星钺中气十足道:“好嘞!”
小伙计靠在柜台边,眼角余光直追着秦星钺的背影,瞧了许久,才悄悄瞥了眼楼上。
乐无涯送走秦星钺,便折回了客房,连门都没关,大抵是嫌天热,敞着好通风。
门里门外,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竹帘。
见二人行止一如往常,小伙计心中不由犯了嘀咕:
——按主子的交代,昨夜押人的队伍经过时,这二人就该闹将起来才对啊。
可那被抓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懵了,救星近在眼前,竟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被押走了。
而姓秦的更是奇怪,挤出去瞧了会儿热闹,打听了一遭前因后果,便拍拍屁股回去吃饭了。
……莫不是他们认错人了罢?
听城门口那边的消息,这三人确是一道进的城,在街上聊了会儿才分道扬镳。
可一同进城,未必就是同伴吧?
兴许只是防着路上匪患,临时搭伙走一程,到了地头便各奔东西了?
小伙计作为“底下的人”,所知有限,只晓得灾后京中定会来人,周爷需要往各家旅店客舍增派人手眼线。
他因着口齿伶俐,擅于应酬,才被派到这客流量最大的牛家旅店,协助早就在此地做账房、迎五湖来宾的李五。
丹绥是处矿县,地偏物乏,没什么好吃好玩的,连客店都是平平无奇,外乡人顶多在这里住上个两日,歇歇脚便罢。
消息说,来的会是一个穿着体面、相貌出挑的上京人,身后会跟着一到三个随从,一来就会定下三五日的客房,还会抓着丹绥的大事小情打听不休。
如果他旁敲侧击地问起前几日的泥石流,那就十拿九稳了。
一旦确认,小伙计的任务便是盯紧他、稳住他,一有异动,立即回报。
周爷出手大方,小伙计更是十分珍惜这桩来之不易的差事,严格按照要求一一对照下来,却不禁挠头:
这么算下来,这对客人只符合十之四五啊。
路引显示,他确实是上京来客,有随从,且服色不差,容色更是拔尖儿。
然而,头一个疑问就在这里出现了。
小伙计知道正经选上来的官儿,少有歪瓜裂枣、獐头鼠目的,最少也得占个五官端正。
但若长成乐无涯这般模样,反倒不像官了。
即便真是,也难免叫人疑心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全凭张脸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