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人,到了丹绥,满打满算才过了两日夜,就全被抓起来了?
这些人若真要是上京御史,单拿这一件事回报上京,说丹绥官场没点问题,鬼才信呢。
周文昌强抑内心焦灼,并未贸然闯入,只借暗窗向牢内窥探。
汪承靠在墙上,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纪准还惦记着自己的长门卫身份被乐无涯拆穿的事情,还不知道自己无端入狱的事情要怎么同直属上司裘斯年交代,窝在角落里,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乐无涯百无聊赖,正和秦星钺斗草为戏。
输了的人要在脑袋上插十根草。
秦星钺劲儿大,但乐无涯劲使得巧。
此刻秦星钺的脑袋被插得活像个糖葫芦草把子似的。
乐无涯惯于隐藏,将自己妥善藏在旁人的视线死角里,而秦星钺人高马大,脑袋又显眼,是而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周文昌目光扫过秦星钺的后背,继而看到了仲飘萍。
他静静坐在那里,眼神空茫,指尖搓捻着囚服,不知道神游何方去了。
周文昌心念一动,问牢头儿:“指控阿顺杀人的,是哪两个?”
牢头儿忙不迭一指仲飘萍,又一指纪准。
周文昌思索片刻,隔着暗窗,遥遥对着仲飘萍一指:“提出来。”
周文昌的算盘打得挺好:
这几个上京来客,个个可疑。
为防他们真的是御史,他必得想出个破局之法。
如今观之,还是从最薄弱的地方击破为好。
他们之中,唯有仲飘萍搅入了命案。
也唯有仲飘萍,隐隐触及到了小连山泥石流的真相。
如果能坐实他的罪名,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当两个狱卒一拥而入,不由分说把仲飘萍提起来时,乐无涯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他齿间叼着一根稻草。
这样抿湿了,草茎的质地会更润更韧一些。
他垂下头。
选得好啊。
他这几个人,个个是能把人脚趾头踢断的铁板。
唔,说起来,秦星钺比起其他人,是钝了些。
可他有自己兜底,万事无忧。
……
周文昌忙着在丹绥县衙提审仲飘萍之际,周文焕已带人赶到小连山脚下,丝滑流畅地接过了周文昌的班,督令一干官兵们尽快清出道路。
天气炎热,挖出的矿工尸首被曝露在外面,气味实在说不上美妙。
而在这样死气弥漫的地方,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噤声不言,只顾着低头搬石、铲泥、挖坑。
垮塌的半山之下,唯余“铿铿”的金石碰撞声,和暗鬼们切切察察的议论声。
“你们都知不道?三坑的管头儿没了!”
“听说咧,死得惨得很,叫山匪一箭穿了脖子!”
“这山匪从哪儿冒出来的?咱弟兄伙都快把小连山翻个底朝天了,这人难不成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哼,我瞅着那不是山匪,是矿工!”
“小连山上的矿工不都死绝咧?”
“不对不对,昨天我离得近,亲眼瞅见的,那人从山上冲下来时,穿的就是矿工那身烂衣裳!”
“那倒奇咧,死人复活了?”
“说到这,太爷不是带了几个好弓手来了么?咋个射人射不死?”
“倒是管头儿他们被射死了……”
周文焕正坐在监工棚边的马扎上,打着小扇,好驱散这股挥之不去的尸腐气味,见这群人不干正事,聚首私语,他“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亲信心领神会,立时扬声喝道:“那边的,干什么呢!”
那几人悚然回头,目光里齐齐带着没打扫干净的戒备、惊惧和不安。
见状,周文焕眼睛一眯,直起腰来,定定地看向了他们,目光如锥。
这帮人慌忙低头,发狠似的铲砸石块,金石撞击声陡然刺耳起来。
无声的暗鬼,于这片废墟之上悄然疯长。
第296章 破局(三)
周文昌深知,多少人平素里打狗骂鸡,横行霸道,做足了硬骨头的模样,一旦上了公堂,见了满堂森然而立的水火棍,那副硬骨头都连着膝盖和嘴巴一并软了。
然而,仲飘萍一开口,周文昌便发现,此人是个高手。
他并不巧言令色,也没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辩解脱罪,安守本分,问一答一。
“何方人士?”
“南亭人氏。”
“之前所从何业?”
“帮人跑腿、押船,传信,做些杂活糊口。”
“来丹绥做什么?”
“回太爷,帮人跑腿。”
“为何要杀我衙役从人?”
“草民不曾杀人,只是自卫,是衙役阿顺突然暴起,执刀杀人,草民前来报案时,已将那把牛耳尖刀呈于堂前。”
周文昌举起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可是这把?”
仲飘萍抬起眼睛。
那刀银光森然,血污纵横,是用他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包裹着的,和他交上去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却未如常人一样急急应下,只是恭谨道:“请太爷把刀拿近些,草民看不真切。”
周文昌眼皮一垂,叫师爷将刀递给他看。
仲飘萍细细端详一番后,原样奉还:“大人,不是这把刀。”
师爷与周文昌合作无间,立时虎着脸喝道:“大胆!你难道要指摘我丹绥衙门调换物证不成!”
仲飘萍不疾不徐道:“草民并无此意,只说不是同一把刀而已。”
师爷收敛了凶相怒容,余光瞥向堂上的周文昌,暗赞不已。
在师爷眼里,太爷做局试探,还是颇有必要的。
若此人心中有鬼,急于攀咬,哪会细辨?
太爷当真英明!
周文昌心底却无半分轻松。
他深知,寻常百姓上堂,十有八九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触怒官府,敢索要证物细看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方才虚晃一刀,正是要诱仲飘萍入彀。
只要他看形制大致相同,就草草应下,那他身上立时便添了解释不清的污点。
不过周文昌并不慌张:“你何以确定不是同一把?”
仲飘萍:“这刀是草民从阿顺手中夺来的。彼时,他先欲杀我,我夺过刀来,先照他肩窝搠了一刀,本想制住了他,谁想他转而去掐那幸存之人的脖子,情急之下,草民便持刀连刺他手腕,剁他指背,用力过猛,导致刃口崩缺一角。这把刀完好无损,故非原物。”
周文昌拿出了那把真正的凶器:“你的意思是,这把尖刀是阿顺所有?”
“是。”
“他的刀,你倒使得顺手?”
“回太爷,无所谓顺不顺手,情势所迫而已。”
“本官翻检了你的包裹行囊,你从上京至此,赶了这样的长路,身上却不带任何武器防身?难道不怕盗贼山匪?”
仲飘萍温和道:“天下承平,海内晏清,圣天子治下,九州祥和。草民身无长物,又惯于白日行路,哪里又有那么多的盗贼山匪了?况且,草民听闻,周县令治县有方,百姓称颂,草民私心想着,在您治下,自是不必携兵刃在身的。”
周文昌:“……”
这话他着实没法接。
难道要说皇上治下,匪徒遍地跑吗?
还是要说自己徒有虚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惯会奉承的。”周文昌静静看着他,“……遇此变故,犹能条理分明,倒好像早早打好了腹稿似的。”
这便是从动机上诛他的心了。
仲飘萍毫不辩解:“回太爷,草民生性如此,遇事不慌。”
说出这话时,他自己先惊奇了一下。
他做了快二十年的软脚虾、没脚蟹,跟着大人才几年,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周文昌的确又被他堵住了。
心性之事,无从证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