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和自知失态,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因着知道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他加快了语速,回禀道:“托大人的福,城内秩序安然,物价平稳,尚无百姓染疫。”
“平粜的情况呢?”
“一应按大人的要求,常平仓放粮务必要按籍册购买,每人最高限购两斗,定价是市价的八成,州里拨下的二百石粮已粜尽,百姓家有余粮,都念您好呢。”
周文昌摆摆手。
他对这些琐务都不感兴趣。
这和他对着簿册清点小连山矿工尸首的场景一样,都是他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办得再漂亮,那也不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急急交代完这些,简和略一停顿:“其余皆是斗殴讹诈的小案,不敢烦扰太爷。唯有一事,或与您现下所忧相关,不得不报。”
“说。”
简和遂将仲飘萍控告阿顺杀人之事一一道来。
周文昌听到一半,面色便冷了下来。
蠢货!
办事不干不净,王八托生的蠢货!
但他面上不露丝毫声色,只平和问道:“阿顺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简县丞点头:“受了伤,但性命无碍。一应人等皆拘于牢中,候您发落。”
周文昌十分希望他立地去世,或是因为天太热伤口发炎死掉,但期望也只是期望,做不得真。
身后那无形阴鬼的利爪,在他脖子上缓缓游移,撩得他喉头发紧。
周文昌强自捺住愈发翻腾的心绪:“伤他的是什么人?”
简县丞娓娓道来:“乃是一名单身的行路客,南亭人氏,上京来人,孤身沿小连山官道行走,路上被林主簿征去马匹,和阿顺一起运送矿工回县诊治。但不知途中发生了什么,矿工身死,阿顺重伤。他说阿顺要杀他,被他察觉后,二人搏斗起来,阿顺战他不过,反手掐死了那矿工。”
太知道阿顺为何要杀矿工的周文昌冷冷道:“前言不搭后语!阿顺与这姓仲的素昧平生,如何能到了不死不休、以命相搏的地步?只因为征了他的马?纵是没有征马之事,这姓仲的到了小连山也走不通,还是要掉头回丹绥另寻他路,怎会闹到了要杀人的地步?”
这也正是简县丞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许是天热,火气太大?”
周文昌从中精准地一一挑出问题来:“小连山救灾事宜,一直是我在现场调度。前日,确实有一名名唤孙晖的矿工被挖出,尚存一息,我亲命将他送回丹绥医治。若这姓仲的所述属实,他前日被征了马,半途与阿顺斗殴,最晚也该在昨日清晨前来衙门投案,如何拖了一天,晚上才来报案?”
“阿顺军中出身,年轻力壮,按此人说法,阿顺是蓄意谋杀,寻常人怎能抵挡得住?又何以反被其所制?”
“况且,阿顺杀他不成,转头去杀矿工作甚?此等行径,情理可通?”
简县丞未曾深究案情,此刻听大人声声发问,只剩下挠头的份儿,以及对他的滔滔崇敬之情。
分析过后,周文昌下令:“先升堂。”
简县丞:“那四名官兵……”
周文昌已经等不及要见仲飘萍了:“一体推进。昨夜小连山左近确有形迹可疑之人活动,我已派人遍告周边各县,张贴海捕文书,两不耽误,我们先将手头上的事情办了再说。”
果断下令后,周文昌再问:“此案的证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简县丞答:“与仲飘萍一样,同是上京之人。”
周文昌立即抓住其中蹊跷:“莫非同路同谋?”
简县丞迟疑道:“应该不是……从路引来看,这二人并非同日离京,所走路线各异,不似同路之人。”
周文昌默然。
也是。
能篡改路引中的经行处,唯有长门卫而已。
言及此,简县丞忽然“咦”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
周文昌止住脚步,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有话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简县丞说,“就是说起来,咱们牢里关着的那些,似乎都是上京来的。”
……“那些”是什么意思?
见周文昌目露疑色,简县丞赔笑道:“太爷,咱们牢里一向清净,就是不知怎么的,自前日起,先有讹诈商户的,昨日姓仲的自来投案,今早又来了个斗殴的……偏巧,个个都是上京来的。”
周文昌愣在原地,血骤然凉了。
……
与此同时。
裘斯年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大碗面疙瘩。
这是他办过的最轻松的一趟差。
上头交办的监视对象,一个一个全把自己送进去了。
他目送着一个书吏打扮的人急匆匆上了二楼。
不多时,一身着绸衣的富贵男子,便带着随从自二楼雅间而下,径直投外而去。
裘斯年在桌上留下了几枚铜钱,会了账。
既然手上暂时没有别的活儿,那他就先跟踪查访些别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bug已修正,阿顺没死,死的是可怜的矿工
第295章 破局(二)
周文昌匆匆赶至县牢。
临踏入牢门,只差一步时,他却猛地刹住了步子。
三伏酷暑,冷汗却如浆涌,顺着他的脊背涔涔而下。
……事情本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在周文昌的原计划里,他坐镇矿区,尽快扫尾;文焕守城,盘查来往之人,并在城门口大张旗鼓地将游二等三人示众,以此作为诱饵,拖住上京来使的脚步。
但凡御史,都有查探冤情之责。
周文昌初入官场,做的便是御史。
他见惯了此类蝇营狗苟之事。
天灾之下,人心各异,定会有贪婪的商户在利益驱使下,利用各种手段涨价,也定有官员趁着天灾,污蔑平时不愿“行好处”的清白商人,或是借着赈灾,把自己的舅叔伯爷安插进当地各个大小商会,大家合纵连横,一起变相涨价,合起伙来捞钱,有不配合的,就联手扣上一个影响赈灾的大帽子。
他只需要抓几个人放那里摆着,是个御史都会去查探。
这就足以拖上一段时间,让他把小连山翻个遍了。
就算找不到,那些矿工在严防死守下,在高温、失水的折磨下,同样会饥馁而死。
更何况,他有周文焕。
上阵亲兄弟,此言不假。
文焕身为举人,名义上是与他同在一处,准备念书科举,实则是他最好的幕宾,执掌城中一干眼线,既是他的千里眼,也是他的顺风耳。
他对全城大小商户情况了然于胸,并从中选了一个最好拿捏、立足未稳的绸缎商人游二,把他抓了起来。
游二给丝绸涨价,其实于民生无碍。
丝绸价贵,本就不是小老百姓使得起的,如今丹绥遭灾,道路受阻,他涨一涨价格,好弥补一二亏损,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既属布行,便能和“民生”沾上边。
往小了说,民不举官不究。
可说大了,这属于是和官府“严禁涨价”的命令对着干,真要拿他来立靶子,也不算冤枉了他。
游二与声名狼藉的严三儿、刘黑子不同,根基不稳,最重商誉。
游二媳妇眼看游二居然和那两个名声顶风臭十里的家伙一起示众,自是忧心如焚,托了一堆关系说情,想要赶紧把游二弄出来,免得一生经营的心血付诸东流。
周文焕正是抓住了他们的弱点,坐等游二媳妇四处碰壁、欲哭无泪时,方遣人登门,温和地说了一大篇好话,意思是他们知道游二不是故意而为的,与严三儿、刘黑子那种无可救药的坏种绝非一路,只是游二视丹绥县衙的禁令如无物,顶风涨价,影响实在太坏,他们不得不罚,现下不过是小惩大诫,事后他们会给游二联系几笔单子,加以补偿。
在软硬兼施地把游二媳妇说得感激涕零之时,来人话锋一转,说,请游夫人注意,游二不在家,难免会有宵小上门,借游二被罚一事勒索孤儿寡母。因此,如有眼生的人上门来打探游二的事情,不必同他客气,即刻报官,自有官府为他们撑腰。
生意场上,游二唱白脸,游二媳妇唱红脸,所以在外人眼里看来,游二媳妇是个脾气好又能干的女子。
可她走踏商场多年,见多识广,岂能真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蠢货,听周文焕没头没尾地提到“有人上门勒索”一事,心下一思量,便知其意,连连应诺:“晓得了,晓得了,多谢大人指点!若有人敢上门,我绝不会叫他好过了就是!”
这就有了汪承刚一上门,就被游家人围攻之事。
周文焕此计,意在逼暗访的御史现身。
到时候解释起来也不算难,只推说是“言语误会”,御史大人也不好对普通商户大耍官威,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
就算游二媳妇发现自己得罪了大官儿,临阵反悔,反口攀咬,周文焕也大可以说,自己是好心提醒游二媳妇注意防诈,不曾唆使她什么。
游二媳妇没有什么可指证他的证据,最后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进退皆宜。
很可惜,美中不足,游二媳妇为了充分表达她的投诚之心,用力过猛,把汪承的脑袋给敲了。
汪承头破血流地入了狱,然后往地上一躺,大咧咧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
得报之后,周文焕颇为无语,在同回到丹绥的周文昌谈起此事时也是义愤填膺:“蠢人!愚妇!她还真敢拿东西往人脑袋上招呼!”
周文昌则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前日便疑有御史入城,为何不报与我知?”
提起此事,周文焕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大哥,别提了,我见那人样貌不俗,以为必是王大人所言的闻人约,可在牛家旅馆登记入住时,用的是个姓秦的名字,且姓汪的被押送过市时,他们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昨日这人更是一日没出门,我正叫人盯着他呢,谁知道今早就打起来了?”
他们的初衷,是让上京御史没办法潜伏调查,把一切摊在明处。
明刀明枪的来,他们不怕。
因为他们走的的确是阳关道。
丹绥上下,从官吏到百姓,没有不念周文昌好的。
至于那些不念他好的,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没有嘴再去控诉什么。
可现在,五个身份存疑的上京来客齐刷刷进了丹绥大牢,事情性质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