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衣而眠的秦星钺听到动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
见乐无涯去而复返,却带了伤回来,他瞳孔猛地一缩,怔了半晌,二话没说,快手快脚地取出伤药来,就要给他敷上。
乐无涯推开他的手,在桌旁坐下,在秦星钺采买回来的一堆小吃中随手抓起一样,埋着头大快朵颐。
他一边急急地恢复体力,一边简明扼要地向秦星钺介绍了他这一日夜的所见所闻。
秦星钺:“……”
才刚听到一半,他的脑子就嗡嗡作响,好像是要烧了。
乐无涯一口气讲述完毕,眼见秦星钺目瞪口呆,不禁失笑,轻轻踹了一脚他的膝盖:“从哪儿开始没听懂?”
秦星钺在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一条最叫他关心的:“大人……为什么不上药?”
“这个啊。”乐无涯侧一侧脖子,嘴角一扬,“留着讹人。”
秦星钺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他没捋错的话,大人自打来了丹绥,一共做了如下几件事:
软硬兼施地威胁了一个长门卫。
不经正道,秘密潜入矿山。
手刃四名拦路勒索的官兵。
现在还要去讹人。
……大人这御史做的还挺多姿多彩的。
但秦星钺还是听话的。
大人要讹人,也得吃饱了才行。
他丢开伤药,递过一个凉了的肉夹馍,又倒了杯茶:“大人,这个热乎的更好吃。等完事儿了,我给您买刚出锅的。”
“这就挺好。”
乐无涯冲他粲然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薄薄的包袱皮,从里面取出了一张落了灰的棒子面饼:“哟,差点忘了。”
说完,他简单剥开一层脏了的饼皮,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秦星钺有点心疼:“大人,吃这个太苦了点儿,吃点好的呀。”
乐无涯咀嚼着:“别浪费了。”
孙阿婆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一口嚼谷,不能糟践了。
……
昨日晚间,仲飘萍带着矿工的尸首以及昏迷的阿顺,连带着证人小长门卫纪准,快马加鞭来到丹绥县衙,击鼓告状。
留驻县衙的丹绥县丞姓简名和,并没有当年南亭孙汝孙县丞翻云覆雨的本事,仅有羁押之权,而无审案之能,收下诉状一看,听说告的是衙役杀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此事着实蹊跷。
出勤簿上分明记着阿顺应在小连山挖掘幸存者,怎会突然对幸存者行凶?
周县令又不在家,这可如何是好?
简和不敢擅专,本欲催马去请示周县令的意思,可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然关闭。
周文昌在丹绥县,从来是大事小情一把抓,简县丞就是个老老实实的佐官,连代他行案都不敢,怎负得起私开城门的责任?
于是,矿工的尸身被送入地下窖室好好保存了起来,简县丞急传仵作,当场验尸。
而涉嫌杀人的伤者阿顺、伤人的仲飘萍、和号称自己路过的纪准,喜提监狱雅间一处。
仲飘萍被押送入县牢时,正巧与一名提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
仲飘萍瞥向那大夫刚走出的囚室——
好,老熟人。
刚敷完药的汪承正倚墙而坐,见仲飘萍经过,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移开视线。
丹绥县大牢里囚犯不多,汪承和仲飘萍前后脚入狱,于是被安排做了邻居。
待狱卒们离开,汪承默默挪了过去,轻声问他:“你为何进来?”
仲飘萍:“你呢?”
汪承:“我是讹诈商户。”
仲飘萍:“我是杀人。”
汪承:“……我没勒索。”
仲飘萍:“我真杀了。”
汪承:“……”
仲飘萍补充:“就是没杀成。”
汪承注视着仲飘萍,脑内一片惊涛骇浪。
然而,他脑中的骇浪还未平息,又有人往里丢了一颗震天雷。
不多时,外间又喧嚷起来。
狱卒推搡着两个人,挑了间仲飘萍、汪承对面的监牢,把他们丢了进去。
乐无涯踱进牢房,挑拣一番,选了个稻草铺得最软和的地方,盘腿坐下了,还忙里偷闲地对汪承露出了个笑容。
秦星钺则更直白,顶着一张被揍了一拳的脸,冲汪承龇牙咧嘴地乐。
汪承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连病都忘了装了。
县牢的牢头昨夜不当值,刚在外头吃了早饭,还记挂着汪承这个被敲了脑袋的敲诈犯,剔着牙探头往牢内瞅了一眼,顿时被这济济一堂的场面震撼了一下,扭头问狱卒:“今儿个咋这闹热?”
“知不道哇。”
“都犯了啥罪?”
“太爷没回呢,堂都没升,一个都还没定咧。喏,那俩,是昨黑间关进来的,说是自卫伤了人,衙里没细说,就先叫安置在这儿;今儿早起刚送来的俩,跟牛家旅店讹钱呢,说脖子叫门帘钩子划了,张口就跟店家要十两银子。好家伙,两边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伙计跑来报了官。”
牢头抓抓脑壳:“那估摸是没空管他们咧。刚才我瞅见太爷带人回来了,说是要贴告示抓人。”
“抓甚人呢?”
“好像说是死了四个矿山那边的人,尸体是早起一个赶牛的老汉发现的,那老头一看有四匹马在野地里吃草,凑过去一看,好家伙,四个死人摞在边沟里,人快吓抽抽过去咧,慌里慌张去报案,正好碰上太爷从小连山回来,这不,就直告到太爷这里来咧。”
“……啊?”狱卒听得脸色煞白,“哪里来的凶神,能一气儿杀四个?”
“知不道啊,荒郊野岭的,说是啥从小连山上逃下来的山匪……怪了么,那山上围得跟铁桶似的,还遭了灾,哪来的山匪还能蹲得住?”
牢头心有余悸地压低了声音:“我瞅了一眼,好像都是中箭死的,凶得嘞……我跟你们几个说,往后也别成天在外头瞎转悠了,保不齐人家照你脖子也来那么一下……”
几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汪承默默地将视线挪回到乐无涯身上来。
说起射箭,他倒是真认得一个精谙此道的“凶神”。
乐无涯把脸扭到一边,懒洋洋地吹起了口哨。
汪承:“……”好了,案破了。
他把发烫的额头贴在墙上,一面降温,一面苦苦思索,如今之局,要如何破才是?
第294章 破局(一)
在汪承思索这个问题时,周文昌也身陷在同样的重重心事中,难以自解。
自从昨夜有人越山夺路而逃,他的心就蒙上了一层阴翳。
在那个黑影身手矫健地往山下逃窜时,短短几瞬,周文昌便连续发出了几条指令。
其一,他立即宣称逃走的人是山匪,一为搪塞本县及邻县不明就里的救灾官兵,二为追缉之举正名。
其二,即派矿山官兵前去追剿,就地格杀。
这些官兵熟悉小连山所有矿工的面孔,能够最大程度省却搜寻辨认的时间。
其三,毫不放松对小连山的管控,收缩人手,扼守要道,成功把想要趁乱逃跑的矿工梁秀逼到绝路,坠崖而亡。
其四,沿着那人留下的脚印一路追索,追到小连山山南处,发现了一片色泽犹新的泥土,掘开一看,发现里面并排躺着两具尸首。
经核验,这二人正是名单里最后的两名矿工,孙惠珍,和她的傻儿子小团子。
至此,小连山所有矿工人尸相符,全员到位,无一生还。
看着那一字排开的停灵棚,周文昌心中并无半分愧怍。
——王大人赞过,说他办事干净利索,乃是一流的干臣、能臣。
他是天定九年的榜眼,办事漂亮,本该是他的分内之事。
只是,小连山中所有的尸体尽在此地,那么从山中出逃的人,又是谁?
这种不安影影绰绰,宛如暗鬼,时不时窜出来袭扰他的心神,搅得他烦恶难安。
而借着晨光,看见那四具矿山官兵的尸身死不瞑目地倒在阴沟里,那只暗鬼便不再掩藏,彻底缠上了他,凉阴阴地骑在他的后背上,无形的利爪虚虚地掐住他的喉咙,伴着他一路回到丹绥县衙。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踏入县衙前,他回过身来,沉声问道:“文焕何在?”
贴身书吏深谙其意:“二爷没动窝,一直盯着城里的动静呢。”
“嗯。”周文昌吩咐,“叫他来一趟。”
言罢,他踏入县衙,头也不抬地步过“存心天知”的匾额,正见县丞简和一脸急切地迎上前来。
早有脚力快的人将四名矿山官兵遇害的噩耗传了回来。
简县丞跟在周文昌身后,办了多年差事,这段时日被接连而来的惊雷活活炸成了没主意的软脚虾,如今见主心骨归来,鼻子都酸了:“太爷,您可回来啦!”
此时,四具尸身已经运往地窖暂存。
周文昌脱下脏兮兮的外袍,露出腋下磨出破洞、打着同色补丁的旧汗衫:“慌什么?有事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