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夸老师,总没错。
简县丞流露出了一言难尽:“……”勤吗?
那在旅馆高卧,痛睡两天大觉的是谁啊?
……
已经连续数日赶路、不曾安睡一场的乐无涯,此刻眼中仍是灼灼有光,没有半分倦怠。
雨丝渐密,化作豆大雨点,砸在棚顶蒙着的油布上,噗噗作响。
周文昌的变颜失色,只在一瞬之间。
很快,他便镇定了下来,速度之快,令乐无涯都为之叹服。
他从高高堆起的簿册最下方捧出一本,奉送到乐无涯眼前:“宪台,这便是小连山矿中存药之数,请过目。”
乐无涯不接。
他望着周文昌,只道:“纸上乾坤作不得数。紧要之物,须得眼见为实才好。火·药存在哪里?带我一观便是。”
泥石流既有可能是天意所为,亦可能是人力所致。
发生灾祸的是矿山,最有可能导致泥石流的人为诱因,首推火器保管失当。
当初,从上京出发时,乐无涯便想到了这一层。
是以他一路星驰电掣,抢抓时间,正是为着尽量缩减地方官员做手脚的时间。
火·药乃军国重物,不方便大批采买,只能蚂蚁搬山似的一点点拼凑,最难补齐。
闻言,周文昌面露难色:“宪台,这恐怕是不成了。”
“为何?”
“炸·药尽数存于山上,已随着山洪泥流掩埋山间,怕是一时难以寻觅。还请大人宽容些时日,容我等慢慢发掘。只恐水浸泥污,多已损毁。届时下官自当具文报州府核销,务求手续周详,大人尽可放心。”
“如此说来,岂不是再度爆炸,也有可能了?”
“何来‘再度’二字?”周文昌笑容有些讨好,反应却极快,“宪台的话,云兴却是听不明白了。”
乐无涯静静望着他,嘴角浮出了一个微笑:“周县令,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面对乐无涯言外有意的褒扬,周文昌真切地流露出了困惑神色:“宪台,云兴愚钝,实不解其意……”
乐无涯看得分明。
他哪里愚钝。
他是太聪明了。
周文昌压根儿没打算填补上“炸·药短缺”这个疏漏。
他打算一推二五六,全赖在“天灾”上。
一旦赖不成的话,就赖“人祸”。
周文昌唯一不曾料到的是,乐无涯不问其他,而是直截了当提出要看炸·药,那眼神仿佛已经全盘看穿了他的谋算似的,这叫他心慌了一瞬。
不过不要紧,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已经给“遗失的”炸·药规划了一个绝佳的归宿。
乐无涯继续问道:“那三个守矿官兵,可曾寻获?”
周文昌自然摇头,面露憾然:“是卑职无能,至今还不曾寻得。”
乐无涯:“他们若是与受灾矿工一起被泥流掩埋,应该也不难找到,怎么所有矿工的尸体都找到了,却独独差了他们?”
“卑职也觉得古怪,也嘱咐了官兵,不仅要搜山下,小连山上也要搜,绝不可轻易放弃。小连山矿产是我县经济命脉不假,可再宝贵,总不及人命重要。”
说着,周文昌露出痛切的神情:“每一条性命,于下官,皆重逾千斤。”
乐无涯的手指搭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周云兴,你与传闻中的那个人很不一样。”
周文昌自嘲道:“下官获罪遭贬,京中物议,想必不佳了。”
“错了。”乐无涯道,“都察院中尚有旧人记得你,说你年少有为,忠静温厚,敢于直言,只是缺了一点运道而已。”
“运道”二字,如针一般刺入周文昌心窍,叫他失了一瞬的神。
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而已。
过去那个打马上京、佩花游街、意气风发的年轻榜眼,早被他埋葬在了这漫长十年的某个角落。
他很久不曾回头看过了。
在乐无涯的诱导下,他略略往过去回看上了一眼,便立即毛发倒竖地收回了视线。
、
如今,他龟缩在一个小小雨棚中,脚下踩着三百余条枉死的冤魂,为的只是掩盖一人之死。
他何止是“缺了一点运道”而已?!
就像那个乐无涯,在自己之后横空出世,青云直上,从此后便一直深受宠信,最落魄的也只有生前最后那几个月,就连死都死得痛快,半分刑罚都没受,就死在了牢里。
他才是好运至极!
凡事怕就怕对比。
他向来稳如泰山的心态,险些因为联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乐无涯而当场崩坏。
周文昌深深呼吸了两口带着热度和潮意的空气,心里颇有几分委屈。
他已经够本分老实的了,替皇上暗查周边矿业弊病,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要有苦劳吧?
真要因为矿工暴·动,死了个朝廷派来的矿监,他这十年的经营也要付诸东流。
他为自己筹谋筹谋,怎么了?
那些参与殴杀矿监的矿工,论律亦是谋反,横竖难逃一死,自己还为他们挑了个清净的死法,在睡梦里被泥流掩埋,清清静静,一了百了。
就这样还要被朝廷派来的御史揪住不放吗?
周文昌有些不甘心地想,他运气再差,总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吧?
他答说:“大人,我年逾而立,岂能再如少年时?”
“说得也是。”乐无涯抚摸着唇上痣,“我只担心,火·药都不曾寻得,万一此刻就炸了,这山下官兵,包括你与我,岂不是都要葬身于此吗?”
他的声音清越,足可穿越雨幕,传到外面那些尚且心存侥幸的官兵耳中。
周文昌含笑道:“……若宪台忧心,可以先回丹绥,下官坐镇在此,您尽可宽心。”
“他们还没回来呢,我要带着汪承、小纪一起走。”
“好啊。”周文昌从善如流,“一起走,路上有伴,下官也放心。”
……
在乐无涯与周文昌言语交锋之际,小连山上,已是杀机四伏,险象迭生!
汪承拉着纪准,一个偏身,躲过了横劈下来、裹着雨风的刀光!
虽说兵头儿下了死命令,务必活捉,可这些兵丁到底是手上沾了三百矿工的人命,眼下追红了眼,哪儿还顾得许多?
汪承到底不是全盛的状态,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与阵阵眩晕,将纪准狠狠往前一推,自己回过身去,用佩刀轻巧一拨,荡开袭来的刀锋。
面对着对方身体露出的大半空门,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下死手,反过手来,刀柄反转,狠狠撞向那人肋下!
眼前兵丁的肋骨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响,嚎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汪承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缓过耳鸣,便睁开眼来。
……他这事儿挑的,好像太成功了点儿。
只不过,这些官兵失态到了几近疯魔的地步,实是可疑。
经过这一番生死奔逃,纪准倒是与他结下了些患难情谊。
他伸手搀扶汪承:“我说,你没事吧?”
汪承摆摆手:“无妨。”
纪准仓皇四顾,想察看有无其他人追来,但目光一转,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几十步开外的歪脖子树上,正望着他们的方向。
纪准心头一喜一热,险些脱口唤出“大人”二字来。
裘斯年身形宛如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朝着一个方向疾步而去。
纪准忙架着汪承跟上:“走!”
汪承问他:“哪里去?”
“先走着!”纪准胡乱应付道,“总比在原地待着安全吧?”
裘斯年本来想带他们去他发现断裂人腿的地方,看他们能不能发现更多碎尸残骸。
没想到,他刚靠近那片灌木丛,便见一个身影冒雨顶风地伏在地上,不知在刨挖什么东西。
裘斯年擅长隐匿,无声无息地就近掩藏了行迹,暗自观察。
而纪准与汪承随后便到。
纪准再心慌,长门卫的基本素养还是有的,一把薅住汪承,与他一起躲在了一洼积满泥浆的地坑中,只露出脑袋和双目,悄悄窥看。
汪承眯起了眼睛。
他很擅长记人。
这个朝天撅着腚的家伙,似乎是周县令的亲随,在他审案时,一直立在他身侧不远处。
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这人从地下刨出了一只由油布紧紧裹着、封口严密的箱子。
他把箱子背在背上,又从腰间抽出了一卷羊皮纸绘的图。
若乐无涯能看到这幅图,便能发现,这图正是那山势水形图的副本。
……上面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发生二次垮塌的风险点。
确定了位置后,此人收起图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进发。
汪承早已缓过了那阵晕眩,和纪准一起蹑足跟上。
那亲随抵达了一处隐蔽的穴洞,手脚并用地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