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简单答道:“活着。”
周文焕心中一块大石骤然落下,一滴眼泪怔怔地落下。
饶是乐无涯知道这玩意儿非是善茬,见此情状,也微微敛起了张扬的眉眼:“你就这般关怀他么?”
周文焕不语。
事到如今,言何益哉?
乐无涯注视他良久:“你不后悔么?”
仍是无言。
乐无涯忽然一笑,单膝跪地:“装死呢?”
“是不是想着,成王败寇,无所谓了?”
周文焕被他神经质的举动吓了一跳,蹙眉看向这个带着几分狐鬼气息的年轻官员。
一股浓浓的嫉恨毒火涌上心头,把他的眼睛都染红了几分。
他从不吝爱功名。
他是替周文昌不平。
兄长是书香门第出身,是榜眼。
论出身,论才能,论治理能力,兄长都是一等一的。
但他却沦落在这边陲小县挣扎十年,被迫和贪狼狠豺为伍,为了博取这些该死的矿监的信任,被迫自污,勤勤恳恳地替朝廷挖掘蠹虫,反遭矿工暴·动牵连,这后果却要他来承担。
这公平吗?
因此,他恨闻人约。
他为何会如此顺风顺水?
在王大人的描述中,此人出身微贱,功名不过与自己相当,只因一个矿产的案子,得了皇子青眼,自此一路踩着旁人上位,势不可挡,飞黄腾达。
周文焕想要杀了他,不只是因为王大人旁敲侧击的暗示。
单是这个描述,就叫周文焕恨得眼睛滴血了。
闻人约因小福煤矿的案子而兴,难道要让他踩着兄长的肩膀,再登天梯?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与他沉默且凶狠的目光接触,乐无涯便知此人冥顽不灵,断无悔意,脑子里绝对没憋什么好屁。
不过这样最好。
“你这样很好。千万要保持住啊。”乐无涯伸手帮他把耳畔凌乱的发丝挽回耳后,眼里的光极亮,语气也带着一点玩味的兴奋,“你一定会后悔的。”
乐无涯甩下这句话后,径直离去。
百余名守山官兵,死了二十几个,逃了三十几个,剩下的都被暂时圈了起来。
老天爷和周文昌齐心协力,赏了他们一场酣畅淋漓的泥石流。
不知道被泥浆封堵住口鼻时,他们作何感想。
见他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乐无涯吩咐,给他们换上平民衣裳,连夜押回丹绥,各自关押起来。
“理由……”乐无涯嘴角翘翘,“就说他们是山匪好了。”
多谢当初自己从山上冲下来时,周文昌急中生智,给自己扣上这么一口黑锅了。
拿来就用,真好。
至于丹绥城中周文昌、周文焕豢养的那些耳目,失了他们的蛇头,是不大敢做出狂悖之事的。
饶是有青云那样的忠心之人,也得有旁人指示才行。
不然,一击不可全灭,忠心只会成为一剂催命的毒·药。
乐无涯倒是蛮期待,周文昌在丹绥深耕十年,到底有没有培植出真肯替他灭了这几十口官兵的势力。
反正这些人个个该死,能做饵来钓一钓人,挺好。
昏迷不醒的周文昌,则需要放在他身边,仔细照顾着。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乐无涯走到了矿工们停尸的棚子前。
和他上次潜入时不同,由于天气炎热,这里的气味已经很不好了。
但乐无涯在其中行走,不避不躲,只为了寻找故人。
很快,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小团子的尸身早已僵硬了,保持着乐无涯给他们下葬时的姿势,孩子似的蜷在孙惠珍的怀里。
乐无涯抬手抚了抚他发青的脸颊。
喏,给你报仇了。
隔了一夜,送了几十个人下去陪你们,有点久,别怪我。
你们下面人多,不用再怕他们了,好好揍他们一顿,给自己出个气。
恐吓过活人,看望过死人,乐无涯打算去看看……
爱人。
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念头,乐无涯先把自己逗乐了。
要让他知道,那小子八成又要美起来了。
……
项知节被安置在一间侥幸未坍塌的小房里。
不得不说,如风的确办事得力,硬是在现有的条件下,抽出空来,给他弄来了一套洁净的衣裳。
如风端着一碗刀伤药进去时,项知节正歪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呼吸绵长深重,是个竭力忍痛的可怜模样。
如风往外看了一眼:“爷,别装了,是我。”
项知节气息骤平,面不改色地撑身坐起:“来了。闻人大人呢?”
“在外头转着呢。”
在如风的服侍下,项知节咽下了那苦得人嗓子发麻的药汁子,将空药碗递了回去:“你想不想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如风立即道:“我不想。”
项知节笃定道:“你想。”
“……”
如风深深叹息一声:“……那您请说吧。”
项知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也添了三分细腻的红润,似是回味,似是羞涩:“不跟你说。”
如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力,茶盘颤抖不休。
项知节微笑着看向他:“如风,冷静。”
如风被看破了想把药盏扣到他头上的打算,只好作罢。
如风也不是那样轻易地被项知节收服的。
想当初,刚刚来他身边时两人的勾心斗角,如风就忍不住想笑。
幸亏自己那时候没把人得罪死,不然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六皇子,年纪越大,越是心机深沉,活像狐狸托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教出来的。
恨恨地掩门而出时,如风看见了乐无涯。
他讶异地抬高了声音:“呀,闻人大人,您来啦!”
项知节虚弱的声音立即隔着门板传来:“如风,不要诓我,老师在忙,不许吵扰他。”
如风:“……”那您很懂事了。
乐无涯眼见如风一脸的一言难尽,挑一挑眉,推门而入。
早就听到乐无涯脚步声的项知节从一方小榻上勉强直起腰来:“……老师。”
“嚯,醒了?”乐无涯轻轻捏他的脸,“不是你刚才差点把树日倒的时候了?”
连门都来不及关的如风:“……”
我是太监,听不懂,先撤了。
项知节捺着小腹,嘴角笑意压都压不住:“老师,别逗我笑……”
乐无涯振衣在床边坐下:“好。”
下一刻,他把手搭在了项知节的腕子上,用食指轻轻摩挲着,还是没忍住嘴欠:“百年老树啊,被炸了三回,遭了两回泥石流,愣是没事。我走的时候推了推,树根都松了。”
项知节自然地歪在了他的肩膀上,边笑边喘,俊秀漂亮的眉眼皱成一团:“老师,嘶……疼……”
乐无涯:“……”装吧你就。
话虽如此,见他疼得可怜,乖得厉害,他还是忍不住想哄哄他。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从他手上顺走的扳指,拉过他的手,替他戴上。
“完璧归赵喽。”
“璧在这儿。”乐无涯指一指戒指,又指一指自己,“人在这儿。”
在外间穿梭往来的脚步声里,乐无涯把温热带薄茧的手掌顺着他上衣下缘探进去,替他捂着裹好的伤。
“老师,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我总是梦见您去了,把我丢下……”项知节注视着他的脸,喃喃地,“这回,是好梦。”
乐无涯隐隐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嘻嘻地跟他递话:“你要怎么着才相信不是在做梦呢?”
项知节润了润嘴唇,扭过脸去,欲言又止。
乐无涯把他的脸正回来,钻研着他泛着薄光的嘴唇,自言自语地抱怨:“唉,怎么就喜欢这个呢?小时候吃奶没吃够?”
项知节摇了摇头:“不要了。”
“啧。”乐无涯含笑,“还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