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笔到手后,他并不着急写,而是问道:“您到底是怎么知道是王肃大人的?”
“谁派我来的,我心里清楚。”乐无涯耸耸肩,“谁想整我,我就弄死谁咯。”
周文昌提笔,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落笔成章。
乐无涯接过信来,眉尖一挑:“你莫不是瞎写糊弄我的吧?这句不成句,词不成词的,写的是什么?”
“这是一套密文。”周文昌道,“若不以此书写,王大人一眼就能识破。”
乐无涯明知故问:“以何为密?”
周文昌苍白一笑:“不能说。我要是说了,岂不是对您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吗?”
在乐无涯临走前,周文昌叮嘱他:“大人,我的书房屉子里有份印章,没有旁的字样,只有一朵四瓣的桃花,务必在这封信右下角盖上印记,这是我独有的印记,防的是他人仿冒。大人切记,切记啊。”
……
乐无涯手中所持的,便是这封书信。
项知节翻看着这封信,眉尖微蹙。
“这封信还是用的《示子书》的密文,写的也的确是我交代给他的意思。”
“可那桃花印,老师觉得可信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啦。”
乐无涯在怀里掏摸掏摸,又拿出了另外一封信:“我去找了周文焕,换了一套说辞,左不过就是他哥是被王肃暗算,才沦落到这一步。他就算打定了心思要替他哥顶罪,也气愤得很,说是要拖王肃下水。我叫他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他也提到说,要盖一枚四瓣桃花印。”
“只不过,是要盖在信的左上角。”
第316章 斗法(十一)
项知节凝眉不语。
乐无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周家兄弟的心思,委实难测。
周文昌早已一口咬定事情是周文焕所为,自己只是管教家弟不严而已。
要不是乐无涯胁迫,他还真没有那个拖王肃下水的必要。
至于周文焕,他既然打算替兄长扛下所有,贸然攀咬王肃,也容易引火烧身。
毕竟,他没做过官,白身一个,哪来的直通左都御史的门路?
可周文昌和周文焕,偏偏都有不愿让王肃坐在干岸上观望的理由。
周文昌半生坎坷,皆因王肃而起。
没有王肃给他设套,他仍是天之骄子。
周文焕最爱兄长,左右他已认下了此等大罪,刑罚砍头起步,不如舍得一身剐,把王肃拉下马,也好给兄长出一口气。
而项知节想到的,则是最坏的可能。
“老师,这两人也是恨您的。”项知节道,“他们若是借您之手,通风报信,让王肃知道丹绥之事败露,又当如何?”
乐无涯趴在了他怀里:“那你觉得还是不寄为好?”
项知节只觉得身上趴了只舒服得直眯眼睛的狐狸,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
理智告诉项知节,应当把这两封信都束之高阁。
王肃派乐无涯来,本就留着要抓他尾巴的心思。
几年前,王肃亲审乐无涯的案子,替他定下的八十二条大罪,其中一条,便是诈作文书、盗刻印信。
也就是说,他是知道乐无涯擅长仿冒字迹的。
因此,对丹绥寄来的任何信件,他自然会提起十分的戒心。
他定然是有自己的一套验证真伪的法子的。
项知节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周家兄弟身上。
一个伪君子,一头恶豺狼,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可低头撞见乐无涯亮晶晶的眸子,项知节话到嘴边,便不受控地转了弯:“老师,我给姜鹤写封信吧,叫他去王肃家里查一查,有没有周家兄弟的信件留存,看看桃花印的位置,两相印证,也稳妥些。”
乐无涯:“要你是王肃,你会留下周家兄弟的信吗?”
项知节:“……也是。”
周家兄弟留信,是为着不被兔死狗烹。
而且他们九成九真的以为,他们收藏的信上就是王肃的字迹。
可王肃留着周家兄弟寄来的信是为着什么?
怕自己的人生过于顺遂,给自己上点难度么?
既然找不到可印证的信件,难道只能依赖那二人的口述了么?
万一那是圈套呢?
万一……
项知节压下心悸,努力放柔声音:“即便如此,老师也还是想试试?”
“是。”乐无涯仰头望他,“为那三百人,我想试试。”
“他们到了阴曹地府,见了十殿阎罗,总得知道自己该告谁,是不是?”
“那老师有几分胜算?”
乐无涯想了又想,比了个“三”的手势。
项知节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这与赌命何异?
一想到老师揣着这两封信来见他,就是早做好了这番打算,他的心口就抽搐着发酸发涩。
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着掰开乐无涯的手指,将“三”扭成了一个“九”。
他努力地对乐无涯笑:“老师,怎么也要讨个彩头啊。”
乐无涯看了一眼弯曲的右手食指,眉眼也一道弯了起来,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其实我也是没底的。来找你,是想吃颗定心丸。”
他碰碰他的嘴唇:“来,喂我一颗。”
项知节温柔地俯下身来,用唇齿封住了他的。
得偿所愿后,乐无涯跳起身来,意气风发地束好松垮的腰带:“走啦!”
屋外的如风端着洗脸水,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他本意是先把热水凉一会儿,待项知节醒后再洗漱,一推门竟见个大活人站在六皇子床前,吓了一大跳。
待辨明来人是谁,他快速向身后张望了一眼,用脚带上了门。
见他东张西望,乐无涯埋头系腰带:“别看了。没走门,我翻窗户进来的。”
如风努力挤出笑脸:“闻人大人,您来得真早啊……”
鸡都还没叫呢!
乐无涯瞥他一眼:“白天还有正事要忙,可不得挤出时辰好好陪陪你家殿下么。”
如风:“……”
工作如此勤勉,闻人大人不升官谁升官。
乐无涯见他捧了水来,试了试水温,便就着他的手洗了一通,旋即回到床边,打招呼道:“大棋子赌运气去啦。小棋子在这儿好好养伤,知道么?”
项知节抿着嘴微微笑:“祝您好运。”
见乐无涯大踏步离去,项知节招手唤来如风,就着乐无涯洗剩下的水揉搓擦拭了一通。
如风摆弄着他的头发直发愁:“大人怎么把您的头发绑成这样了?这也不好拆啊。”
“别拆。”项知节用毛巾擦脸,“这样绑一天,就能和他一样,头发卷卷的了。”
如风:“……”好,算我多嘴。
在如风面前,项知节妥善地藏好了自己的担心,不露半分声色。
不是因为不信任如风,而是因为他已经在乐无涯面前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和期盼。
接下来他该做的事情,就是保持平静,帮他稳住信心。
而跨出门的乐无涯,面对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他才不赌运气。
他能活到现在,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单单依靠运气,绝不是他的作风。
他低下眉眼,在右手食指上落了一吻。
项知节要他九成可能,那他拼尽全力,也要求个九成。
……
县衙如今被乐无涯封锁得铁桶一般,他能自由穿行其间。
周文昌与周文焕并无私宅,皆居于县衙之内。乐无涯分别在他们的书房中,找到了所述的四瓣桃花印。
但他对印章本身兴趣寥寥。
乐无涯的目光落在了印泥上。
他挑出一些,拿水化开,细细端详,又取来衙中惯用的几色印泥,逐一对比。
果然,这印泥不同寻常。
不光是色作艳红,比一般的印泥颜色鲜亮得多,其中还搀杂着细微的云母颗粒,隐泛珠光,需得对着光源才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