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斗法(十)
这边厢,乐无涯拿着项知节的一缕小辫子,手欠地尝试将他的发梢和自己的绑在一起,仿佛眼前的困局,不过掌中游戏而已。
项知节纵着他闹腾,微歪着头,继续给他出主意:“当年周文昌春风得意,却一朝罚到这地方,这里头少不了王肃的手笔,老师,能不能拿这件事激一激周文昌呢?”
乐无涯仰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项知节克制道:“是和庄娘娘有关的事。所以我多留了几分心。”
……
那年,知道自己家中出事,父亲削官夺职,全家返还原籍,自己从此再无倚仗的庄兰台并没有哭泣崩溃。
香照上,经照念,一如往常。
这叫那天特地去探望她的皇上颇感无趣,只吩咐项知节好好宽慰于她。
谁想当夜,庄兰台发起了高烧。
项知节贴身侍疾,拧了一副冰帕子,正要覆在她的头上,突然听到她的梦呓。
她性子极倔,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是要把心事强制锁回心里。
可满腔的委屈左冲右突,还是趁她病弱,找到了一处宣泄的出口。
她勉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爹爹……阿娘,我不想在这里,带我一起走……”
“带我走……我想回家……”
“我要吃糖水……”
项知节默默然,把帕子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又拧了一张,盖住了她的嘴。
第二天,精神稍济的庄兰台吃着一碗新制的桃子糖水,又恢复了那副无波无澜的冷面观音相,仿佛那糖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不问昨晚的事,项知节也当没听见。
他们母子缘薄,如此最好。
……
将这段往事讲给了乐无涯后,乐无涯却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那之前我的礼送得不好呀。”
他另挑了一条项知节的小辫子去挠他的脖子:“其实黄桃做的糖水才好吃,其中数肥城黄桃最佳。下次我弄一筐给娘娘送去。”
项知节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充盈澎湃着一股灼烫向上的劲儿。
他俯下身,悄悄嗅他头发上的松柏香时,并跃跃欲试地又想咬他一口时,乐无涯问道:“哎,你喜欢吃糖水吗?”
项知节脱口而出:“口欲不可滥。”
此言一出,乐无涯笑嘻嘻地侧脸看向他菱形的薄唇,似是把他那点小心思看了个透。
饶是项知节最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忍不住红了面孔。
很快,他就有些禁不住乐无涯的目光,把脸偏到一边去,极力把话题拉回正轨:“老师,该议正事了,怎么才能把王肃拉进来……”
“不必啦。”乐无涯懒洋洋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封信,“我早去过了。”
……
在和项知节滚到一起前,乐无涯已经去过了一趟丹绥县牢。
乐无涯还记得周文昌慌乱地带人来牢中迎接他的场景。
短短几日光景,监牢内外的人就调了个个儿。
周文昌挺有心气儿,在牢里还有心思将自己的头发打理得纹丝不乱,见乐无涯到来,也不摆出倨傲姿态,规规矩矩地下拜跪迎。
乐无涯隔着囚栏,静静注视着他:“周县令知道吗?有百姓听说你病了,提着一篮子土鸡蛋,送来了衙门口,说要给你补补身子呢。”
乐无涯对外放出的风声是周文昌忙于救灾,一时累病了,并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地把周文昌安插在关键位置上的眼线全拔了。
至于犄角旮旯的那些个蛇虫鼠蚁,上线一断,没了指令,他们便成了丧家之犬,纷纷藏起了尾巴,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遭了清算。
当然,老百姓们只知道,周县令病了。
乐无涯将一篮子煮好的鸡蛋递了过去。
周文昌的反应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似是不能面对一样,捂着脸,垂下头去,喃喃道:“是我管教无方……”
乐无涯打断了他:“别演了。”
话音刚落,周文昌就放下了手。
他脸上无泪,无苦,无表情,只有一片虚假的恭顺和窝囊,温声道:“是,谨遵闻人大人吩咐。”
见此情景,乐无涯毫不意外。
周文昌不是邵鸿祯。
要是真能被百姓的期待、失望和痛恨压垮,他就干不出来那档子杀矿工灭口的事情了。
乐无涯甩出了第二张牌:“周县令,你这些年汲汲营营,替人卖命,可知你忙碌一世,究竟是为谁做了嫁衣裳呢?”
周文昌挑起眉来:“宪台大人,下官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乐无涯轻描淡写地拆穿了他的假面:“周县令,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丹绥县牢你又最熟悉不过,这旁边有没有监听小室,你最是心知肚明。此处除了天地神明,只有你我二人,你用不着再装了。”
“下官没有装,下官只是稍感讶异。”周文昌面色诚恳地发问,“闻人大人青春正好,是从哪里得知周某年轻时的事情?”
这就是在套话了。
乐无涯四两拨千斤地回道:“你现在也年轻。”
这话似是刺住了周文昌的心。
白头县令,多如过江之鲫。
多的是如齐五湖一样的,没有机遇,没有人脉,直到致仕之前,都还是个七品县令。
周文昌才三十多岁,又顶着个榜眼的名头,在一干平均年龄四五十岁的县令中,绝对算得上年轻有为了。
十年虽长,但他成材很早,有的是试错的机会。
若是踏实办事,他未必没有再上青云的机会。
不过,周文昌面上的异样也只持续了一瞬而已。
“下官年轻么?”他的语气微微带了自嘲之意,“下官怎么觉得,好像已经在丹绥这方地界,熬了一百来年呢?”
乐无涯一语道破:“因为你不甘心。”
“是啊。大人不愧是大人,说话是在点子上。”周文昌似笑非笑,“下官的确是不甘心的。”
话说到此,周文昌仰起脸来,直视着乐无涯的眼睛:“您运气上佳,一路顺遂,节节高升,想来怕是不大能理解吧。想当年,下官也是人人称道的少年才俊,过目成诵,风光无两。谁承想官运如此不济,一路沉沦至此。您瞧,您一个捐官入仕的举子,如今高高在上,下官倒成了这阶下之囚,可见读万卷书,不如通晓人情世故,会做人、懂钻营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呢。”
“少赖书。哪本书里教你毁山虐民,戕害人命?”
周文昌平静道:“大人,冤枉,我是教弟无方啊。”
乐无涯懒得听他的砌词狡辩:“所以,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你当年被王肃利用了。”
周文昌一愕。
乐无涯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他:“常人受此大挫,即便心气不和、消沉颓唐,也很难如你一般,行此极端之事。你不是不甘心,你是有恨的吧。”
周文昌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那麻木的、平直的嘴角延伸出了一点笑影:“闻人大人,您真是个奇人啊。方才倒是下官眼拙了。您这份洞悉人心的本事,书上可寻不来。不知是得了哪位高人点拨?”
乐无涯对他的试探置若罔闻,只问:“你是什么时候看穿?”
“下官又不痴傻。”周文昌平视前方,像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王大人要我到丹绥后,好好想一想。下官遵命而为,很快便将事情想透了。”
“他是我的上官,平日里不过面子上的情分,缘何突然这般亲厚,还说了这么一番亲亲热热的话来动我的心?”
“他颇得圣心,擅揣圣意,既是皇上有心发落庄家,想找人去做筏子,那谁又最适合去给我挖坑设套呢?是谁真正选中我做筏子的呢?”
“想明白这个,我就都懂了。”
“后来,下官曾婉转探问能否调离丹绥,另觅前程。他只道,只需我公忠体国,勤勉办事,该有我的,必有我的,我就更明白了。我不过是一颗得用的棋子而已。”
“那你还肯跟他递信?对他言听计从?”
周文昌一脸的理所应当:“他对我有恩啊。”
“他害你,也算对你有恩?”
周文昌古怪地对乐无涯一笑,不再接话:“大人今日纡尊降贵,与下官说这许多话,可是有什么差遣?”
乐无涯隔着囚栏,将纸笔推了进去:“给他写封信。用你们的老法子。就说我在此地还没查到什么就身染重病,六皇子也已抵达丹绥,正在全力救灾修路,需向他讨个主意,是否要灭我的口。”
此地的情报网,包括驿站,已被乐无涯全线封锁。
够资格跟王肃传信的,只剩下周文昌、周文焕两个人。
这封去信,向王肃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因为乐无涯的死活,对上头那位很重要,王肃不可能坐视不理。
只要得了王肃的回信,那就能比照原先的那些信件,坐实王肃的罪了。
周文昌注视着递过来的纸笔:“敢问闻人大人,我为什么要写这个?”
乐无涯直截了当道:“因为你不写,身染重病的就轮到你了。”
周文昌愣了愣,失笑道:“大人,这也太直白了点儿吧?”
乐无涯:“你当初没胆子把我弄死在牢里,不就是怕上头查下来么?可你怕,我不怕,皇上压根儿不会关心你的死活。再说了,把你弄死,你弟弟没了指望,我再去挑拨两句,比如……比如王肃大人派了长门卫纪准来,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他怕你反水,所以灭了你的口,你猜,你那弟弟见你死了,会不会甘心情愿为本官所用?”
“你看,你活不活,实在没什么要紧的。”
“我知道你想活,我赏你一条活路,按你心中那套道理,我对你也有恩情吧?现在是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周文昌被他这一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打法弄得哭笑不得。
但他的确不敢造次。
他从乐无涯的眼神里看得明白,这人手上沾过血,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