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多日的心,因这一句话忽然落定。
该来的总会来的。
许英叡凝视他,道:“明恪,多谢提醒。只是,你怎知我定要站在你这一边?”
“因为许兄已经做出了选择啊。”
乐无涯微微歪头,语气轻佻可爱,话中意味却令人脊背生寒:“您不过是去了吏部一趟,就被人盯上了。您为何不即刻向他投诚、表忠心,而是去了大理寺?”
乐无涯粲然一笑:“您这不是很清楚,跟他饶舌没什么用嘛。”
许英叡目瞪口呆半晌后,实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弱弱地笑了:“你啊……你。”
乐无涯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姿态亲昵如挚友:“许兄,跟我站在一起,很划算的,包你稳赚不赔。”
许英叡不愿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听说了。你的侍从里,有个叫仲飘萍的。”
“你的确待他很好。但设法逼到他全家俱亡、走投无路,只有你可以依靠的,也是你。”
乐无涯笑道:“你是这么听说的啊?”
许英叡:“你自有你的道理,可我不喜欢被胁迫。”
许英叡特地去调过相关案卷,深知仲飘萍之父落得横死异乡的下场,实是谋害闻人约不成、自食恶果。
若是仲飘萍不与父亲割席、不检举父亲、不和闻人约站在一起,那他也得不到公义。
其情其景,一如当下。
——倘若他不与闻人约站在一起,一旦王肃真的倒台,皇上清算起来,他这种与王肃交好、会参加王肃私下举办的小宴的同僚,难免要受他牵累。
许英叡虽说好脾性,但也有些傲气在身上。
闻人约用的是阳谋,以明算暗,诱动王肃疑心,硬是将他拖进了二人相争的浑水之中。
纵使王肃当真行差踏错……纵使当年乐无涯倒台一事中,他确实行事不妥,失了御史本心,许英叡仍厌恶被当作棋子的感觉。
“人之常情,理解理解。”
乐无涯不急不恼:“许兄有犹豫,有迟疑,就不妨再观望一二。……或者,你可以听听丹绥发生了什么,再做决断。”
“朝会之上,你会说么?”
“当然。”
“那许某便洗耳恭听了。”
旁人听不到他们二人对话。
在他们眼中,他二人一个活泼开朗,一个温文尔雅,俨然一副同僚和睦、相谈甚欢的模样。
隔着重重的人群,有道视线柔和地落在乐无涯与许英叡身上。
那目光似是羡慕,又似是怀恋。
乐无涯似有所感,回过头去,眼前乍然一亮。
他当即快步迎上,却并未同那盯着他看的人见礼,反而满面春风地朝其身旁之人笑道:“杜翰长好啊。”
杜同和正低声提点明相照堂上奏对的礼仪,见乐无涯近前,立时端出笑意:“闻人佥宪实在太客气了。外差辛劳,一切可还顺当?”
翰林院与都察院素有公务往来,翰林学士主持经筵讲席,都察院的堂上官须得列席记录;三法司会审重案,圣上也常命翰、詹、科、道共议。
好歹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即便不熟,面上功夫也是要做足的。
乐无涯:“托大人的福,一切顺遂。”
闻人约想,撒谎。
脖子上敷了一层粉,便能装作不曾受伤了么?
杜同和也是人精一位。
早听闻闻人约与明相照是旧相识,他还替明相照洗刷了冤屈,可二人自打到了上京,关系便是不咸不淡的,疏淡如水。
杜同和暗暗支持五皇子项知允,而明相照虽没有明确站队,却和五皇子的幕僚苏举人交往颇密。
而闻人约明摆着就是六皇子一派的人。
杜同和心下揣度出几分缘由,有心打探一二,便道:“闻人佥宪,听说你与守约本是旧识,我就不特地引见了。”
乐无涯仿佛这才发现闻人约在此处,颇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语气甚是疏离:“你怎么在此处?”
闻人约深吸一口气,调动演技,试图对乐无涯板起脸来:“是碍了闻人佥宪的眼了么?”
“按礼确是不该的。”
杜同和挑起了话头,但见这二人不像是要好好交谈的样子,心想,真是年轻气盛啊。
他怕闹得不好看,忙打起圆场来:“这不是圣体初愈么?最近翰林院修史有成,为悦圣心,我特地带了几位纂修主力面圣。守约在其中出力颇多,确是一员干将,可见闻人佥宪当初慧眼识珠啊。”
“哦——”乐无涯负手拖长了音调,“看起来你在那边颇受重用啊。”
闻人约报以一个极淡的笑,声音平和无波:“蒙翰长与诸位先生不弃,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谈不上重用。比不得闻人大人,代天巡狩,执掌风宪,一举一动皆关乎朝廷体面,那才是真正的重任在肩呢。”
乐无涯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道一声“挺好”,便转身离去。
杜同和见闻人约当真与他如此疏淡,心下暗喜,面上却仍佯责道:“你啊你,守约,你就是太拧!纵然如今各为其主,终究存着旧日情分,何必如此泾渭分明、拒人千里呢?”
闻人约抿着嘴,一副恭听教诲的模样,心下却想,脖子受伤,一定很疼了。
他这会儿老实一点也好。
杜大人待他不错,权且让杜大人多舒心一刻,便是一刻罢。
……
元唯严今日来得稍迟些,一到左阙门,就见乐无涯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
他不由得哼笑一声,朝前踱了几步,正瞧见乐千嶂静立不远处,目光遥望乐无涯,神色间带着几分安然。
自从见了乐无涯一面后,常年三病两痛的乐千嶂突然不药而愈,每次朝会都是风雨无阻,每每亲至。
元唯严路过他身侧时站定脚步,假意顺着乐千嶂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我说,老乐,你老盯着人家瞧什么呐?”
乐千嶂收回目光来。
同元老虎讲话,不需那么多弯弯绕。
二人同为大虞征战半生,如今皆是闲职加身,也算是同病相怜。
“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何必明知故问?”
“少看两眼吧。”元唯严好心提醒道,“那是我家小子的武学师父,论辈分你该称他一声老弟,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乐千嶂斜睨他一眼:“元老虎,那是你家儿子的武师父,我儿怀瑾是你儿子的文师父,赶明儿要是真敬了茶拜了师,论辈分,你儿是我徒孙,你叫我一声师公也不为过。”
元唯严攥了攥大钵似的拳头:“……我看你是想死了。”
“好说。比钓鱼,还是比乐家枪,我都奉陪。”
元唯严见他比起以前的死水一潭,竟是有些涟漪了,心下不由添了几分暗喜。
乐千嶂当年的意气风发,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好端端的一个人,被生生逼到犄角旮旯里,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只得消沉寂然下去,瞧着真他娘的憋气。
所以,当小二向自己提出要向乐珩赔礼道歉,并请教文章义理时,元唯严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
乐家的大儿子是个好样的,小二知错就改,肯跟着他学文,可见小二是真的成长了。
况且,反正他两家都早被榨干了价值,被挤到了这权力的边缘,抱团取个暖,又能如何呢?
思及此,元唯严兴致勃勃道:“成啊,不如双管齐下,朝会之后,便请过府一叙。老子正好试试你那乐家枪还灵不灵光。比试完了,再去钓鱼——谁先钓满三条,便做东请客,如何?”
乐千嶂:“悉听尊便。”
……
而站在最前方,身为文官领袖的王肃,却不似先前淡然入定了。
他不愿显出如坐针毡的模样,也不便频频回首窥探乐无涯与许英叡交谈的内容,直至鸣鞭声传来,薛介通传百官入朝议事,他才借转身之机回望一眼。
这一回头,他就撞入了乐无涯的笑眼中。
他不知在背后偷看了自己多久。
此刻与自己视线相接,那双笑眼便漂亮地眯了起来,是月牙的形状,明亮又锐利。
第327章 朝中(一)
王肃心口一搐,当即扭回头来。
青白天光映着红墙朱瓦,九重长垣唯见森严嵯峨。
一夜未眠的困倦,叫王肃后脑勺隐隐发木。
原本不算漫长的宫道,今日却像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直至昭明殿门口,王肃终是忍无可忍,再度回头张望。
他不见乐无涯那如影随形的鬼魅目光追随于他,却险些绊倒身边的解季同。
解季同诧异地避了一小步,低声道:“王大人,慎之。”
顶着身旁司礼监太监的诧异眼神,王肃脸色发青,一步踏入了昭明殿中。
丹陛之上,项铮端然静坐。
他这一场病,起于夏秋之交一场微末风寒。
不过是受了些冷风而已,他竟连续缠绵病榻十数日,高热反复,迟迟不愈。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衰老的降临。
想当年,区区一阵冷风,何至于此?
他自幼苦习骑射,打熬得一副好筋骨,也曾体验过风华正茂、神完气足的盛年。
而今卧于榻上,寒热交攻、四肢沉乏,竟如死狗一般,这滋味便格外难熬。
然而,这种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清晰的焦虑,在看到满朝文武有序入朝,山呼参拜时,顷刻之间便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