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糕点,吃得头也不抬:“全上京的桂花糕,比来比去,还是庆和斋的最好吃。”
张远业温和地瞧着他:“爱吃便带些回去。”
乐无涯毫不客气,连吃带拿,一扫而空。
……
先前那些曾在王肃手中吃过暗亏、又得乐无涯暗中联络的朝臣,见朝野风向已彻底逆转,便也纷纷冒出头来,后手发力,学着当年痛打乐无涯的架势,对王肃这落水狗群起而攻之:
“皇上,王肃执掌刑宪,却假托圣意,罗织罪名。凡有不顺其意者,皆被冠以各项罪名。王肃此举,名为肃清奸佞,实则借陛下之刀铲除异己。久而久之,天下只知有王肃之威,而不知有陛下之恩呐!”
“皇上明鉴!王肃其人,最是奸猾,每得陛下些许赏赐,必故作矜持,大肆宣扬,营造其圣眷独隆之假象!此举看似恭顺,实则是将天恩化为私恩,以此胁迫众官员依附,其心可诛!就连昔日乐逆都不敢如此大胆!”
“王肃之罪,尤在离间君臣!他常在陛下面前进谗,说‘某官倨傲’、‘某族势大’,转头又在百官面前故作姿态,暗示‘陛下对你等已生疑虑’。如此首鼠两端,使陛下疑忠良、忠良畏陛下,王肃则居中牟利,此乃动摇国本之罪啊!”
王肃昔日最为倚仗的皇权,如今尽数化作了刺向他自己的尖刀。
对于外间的滔天风浪,王肃起初一无所知。
直至亲信接连被投入圜狱,带来的消息一个坏过一个。
王肃先前虽也疯过,癫过,那也只是故作姿态、有意放纵而已。
他端方持重了大半生,活到了如今这个黄土埋到腰的年纪,心中的种种郁结,只有己知。
但等到当真清醒地迎来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后,王肃坐不住了。
他万没想到,皇上真默许让乐无涯翻案?
那他先前做的那些算什么?
但因为太了解龙椅上那位的心思,不等旁人回答,他自己便有了答案:
……算他白干。
因为皇上暂时不想动闻人约,留他另有用处。
理由,就这么简单。
最讽刺的是,自己上蹿下跳了这么久,费尽心机,精心安排,人也杀了,狱也下了,甚至自己身入圜狱后还不忘叫乐无涯来对质,无非是为了帮皇上确认,闻人约确实是乐无涯。
但皇上根本不在乎。
他赌上了一生的前程,即便一无所获,到底也该有苦劳吧?
但皇上就像是把他彻底遗忘了似的,只当是厕纸,使过了便丢在一旁。
这事实在经不起细寻思。
偏偏王肃身陷囹圄,终日无事,只能着了魔似的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一件事,越琢磨越觉得恐怖、慌乱、无所依凭。
要乐无涯来说,王肃心态的转变,实属正常。
换了旁人来,与人合伙做生意,一起挣钱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
现在,生意赔了。
决策是对方做的,自己不仅使出了驴拉磨的力气,亲自执行,还把自己的本钱全投了下去,结果被人骗了个倾家荡产、毛干爪净,合伙人却分毫不损,还冷眼看着他去死……
这得是多圣的圣人才能一笑置之啊。
王肃显然不是什么圣人。
某日深夜,他被梦魇死死缠住,老脸涨红、痛苦辗转许久,竭尽全力才醒转过来。
他无声无息,猛地翻身坐起,茫茫然环顾四周,似是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里。
汗水浸湿了他肮脏的囚衣。
他低头,看向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像是看到自己的一生经营的一手好牌,渐渐变成了废纸。
而他无能为力,挽救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看着。
良久之后,他像是从一个漫长的迷梦中骤然惊醒,在一股庞大无匹的空虚和恐怖笼罩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锐叫。
周边牢笼里的囚犯纷纷被惊醒,诧异地看向他。
王肃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蛄蛹下来,双手死死握住斑驳冰冷的栏杆,不顾扎手,嘶声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只有皇上,才能把这些废纸兑现成他的功劳!
不然他这一生,到底是为着什么?!
可是没人理会他。
反倒是一个受他牵连入狱的前亲信不耐烦地拍打着栏杆:“狱卒!狱卒呢?!叫他闭嘴呀,还让不让人睡了?!”
最终等待王肃的,是狱卒劈头盖脸抽来的两记鞭子:“嚎什么嚎!叫魂呐?你是什么东西?皇上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给我老实点!不然抽死你个老丫挺的!”
王肃此后又在圜狱中闹过几回,甚至试图自杀。
但圜狱如今得了乐无涯的吩咐,管理竟然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风采,墙上被紧急包上了软材,送来的饭碗是木头做的,摔不烂、砸不破,就连筷子都是半硬半软的材质。
王肃试图绝食,被人捏着鼻子灌了滚热的粥水后,就老实了下来。
而项铮早不在意他整的花活了。
因为派往景族调查的人,回来了。
来人满身风尘,跪在项铮面前,双手奉上了一卷画轴,并将自己此行见闻一一道来。
“玛宁天母,确有其神。”
“卑职四处查访,起初不得其法。景族百姓愚昧,纷纷称说不知,问了几间普通寺庙,也都对此一无所知。”
“属下斗胆,假托家中老父病重,欲求救父之方,百般打听,终有所获……”
……
那一日,探子冒险来到了朔南城中一间香火鼎盛的神庙,把自己事先编好的谎话,又照葫芦画瓢说了一遍。
神庙的住持摇头之余,探子却注意到,听闻“玛宁天母”四字后,一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回过身来,多看了他两眼,旋即垂下目光,径自离去。
亏得他心思细密,捕捉到了这一点异常,立即跟了上去。
那红衣喇嘛果然有些来头。
据住持来说,他是从仰山宫中请来的得道僧人,专为赫连王室讲经的。
在他的百般纠缠和银钱贿赂下,那喇嘛终于捧出了一座小小的神像。
那神像雕工极美,形制古拙,宝相庄严中透出凛然神性。
红衣喇嘛性子温和,娓娓道来,称玛宁天母并非正神,而是赫连一族世代供奉的神明。
然而关于这位天母的神异之处,他却缄口不言。
探子好容易抓到一点线索,岂肯放弃,索性使出缠字诀,拼着自己的膝盖不要,装作事父至孝的孝子,在喇嘛门前足足跪了五个时辰。
在昏倒之后,他终于被那喇嘛救回了房中。
待他醒来,膝盖已经敷上了药。
他转头看去,见那红衣喇嘛合上了一小方神龛,语带慈悲:“你醒了?”
红衣喇嘛声称,探子的伤是他给玛宁天母敬香祈福,求玛宁天母赐福于草药,叫他少受伤痛。
探子活动了一下膝盖,果然不觉得疼痛了。
他赞道:“竟如此神奇?!”
红衣喇嘛慈悲地唱了个喏,垂下眼睛。
当然神奇。
这是景族王室才用得上的顶尖伤药,其中诸多药材皆采自雪山绝域,小小一钵,价值百金。
前两日,干爹使人送一张羊毛毯子上京时,曾无比大方地送去一钵。
如今,干爹自己手头上也只得这么一钵了。
用在此人身上,当真暴殄天物。
作者有话要说:
铮肃be,允悲[狗头]
第347章 景族(一)
红衣喇嘛继续忽悠,引经据典地说起一桩旧事,提起曾有一人,幼时被人当胸捅了一刀,那时伤势沉重,已经气绝,亏得他舅舅疼爱他,竟是求助玛宁天母,找了一具身躯,令他寄魂其上,才得以活命。
听闻此事,项铮蹙起眉来。
他记性不差。
当年,于副将掳来乐无涯后,曾上表请功,信中提及他差一点便成功诛杀赫连昊昊的长子赫连彻。
那一刀明明是奔着他胸口去的,可惜此子命大,不曾绝了赫连家香火,云云。
思及此,项铮的呼吸渐渐转急。
……
彼时,探子不知道这段隐秘的旧事。
但他也并未完全丢掉脑子。
他知道眼前人是从仰山宫中来的,便问道,若真有如此神奇,又是赫连家供奉的神明,那赫连昊昊与达樾怎么不借此术复生于他人身上?
红衣喇嘛低叹一声:“我师父说过,玛宁天母最重血脉亲缘……”
说到此处,他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可谓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探子精神一振,察知此事或许要紧,忙暗暗记下。
也就是说,刚才故事里的人,其实是弄死了一个亲人,才叫他大外甥成功复生的?
探子还想再问得更细一些,可接下来,不管他怎么问,这红衣喇嘛都不再详述,只用慈悲的眼神静静望着他。
“见施主事父甚孝,贫僧方才略述一二,意在劝施主放下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