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从王府起就跟着他的老人了。
与她相对而坐,总能勾起项铮年少时那些英姿勃发的记忆。
……当然,某些不愉快的记忆,被他刻意略掉了。
他喝着她的茶,眼里望着她这么个人,忽然想到一桩事,不由轻笑出声。
庄贵妃与他喝着同样一壶茶,眼风淡淡地扫过来:“笑什么?”
项铮在想,若他有机会借秘术再度登临大宝,何不效唐高宗之故事,将阿兰再度纳入后宫?
到时候,不知阿兰会是何等表情?
定然很有趣。
不过项铮很清楚,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只有被扫地出门的份儿。
阿兰好不容易向他低头,他不愿再横生枝节。
于是项铮含笑,抿了口茶,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辈子最烦项铮卖关子的庄兰台:“……”不说就快滚。
项铮离开青溪宫时,脚步是难得的轻快,心情颇佳地吩咐薛介,去内库挑些上好的绸缎首饰送到青溪宫去。
薛介满口应下。
许是有了这个不大光彩却又足够引人心动的念头催化,项铮走出几步,语气平淡地问:“小喜子去小五府上,过了多久了?”
薛介心算一番:“满打满算,快两个月了。”
“效果如何?”
“这……奴婢也不好说。不过老话儿说得好,心诚则灵。只要诚心笃信,哪怕只信了一日,神灵有眼,也必会赐福的。”
务实了一辈子的项铮谈论起神明时,总带着些许难以启齿的别扭:“这小喜子……能有这样的福气和慧根?”
薛介自如道:“皇上,民间敬神信神之风,古来不绝,往往是最困顿的百姓最为虔诚。小禄子、小喜子日日苦熬着,是您救他们出的苦海,他们有多感激您,自然就有多笃信天母娘娘。奴婢想着,不如就先试一试。若实在不成,再换人,也来得及。”
项铮思索半晌,颔首道:“那就办吧。”
当日,小禄子又拿到“仙药”一枚。
只是这回,薛介将药递给他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时辰到了。”
小禄子浑身一颤,毛骨悚然。
薛介走后,他盯着那丸漆黑的药丸,沉默了良久。
这段时日,他盼着、想着,或许皇上某天会改了主意,不稀罕他们兄弟这两条贱命了。
可美梦总是要醒的。
他呆呆地掉下眼泪来。
他就知道,天大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样的人。
哭了一场后,他细细擦干眼泪,按照往常的渠道,秘密地将药丸送出了宫去。
而从小禄子房中出去后,薛介又与前来禀事的裘斯年相向而遇。
薛介躬身行礼:“裘指挥使。”
裘斯年:“啊。”副的。
他自认为是乐无涯的狗腿子,与皇上的狗腿子属于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正要侧身绕过他,薛介却极自然地开了口:“昨夜下了雪,台阶有些滑脚,您留神脚下。”
言罢,他伸手虚扶了裘斯年一把,并轻声道:“今日的丸药是有毒的。”
裘斯年一愣。
而薛介传完这话,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去,温和地对着裘斯年一点头:“裘指挥使慢走。”
待薛介返回守仁殿,项铮正在明窗之下批阅奏章。
今日阳光晴好,项铮特地命令,开了半扇窗透气,同时,也可将殿外景象一览无余。
他头也不抬地问:“刚才跟裘斯年说了什么?”
薛介给他端了一盏温补的药膳,如实答道:“奴婢告诉裘指挥使,今日送出去的丸药有毒,请他务必盯紧,莫要被见钱眼开的小太监克扣调换了。”
项铮微笑:“嗯,还是你细心些。”
“皇上谬赞。这是奴婢应当应分的。”
薛介捧着空托盘,退了出去。
他想,若是如风传来的消息无误的话……
今次,他或许是能和那位闻人大人搭上线了。
……
那枚致命的药丸,是次日送出宫去的。
而就在这一夜,项知节踏着月色,驾临惠王府。
项知允本以为项知节夤夜前来,是来向他这个兄长低头示好的。
毕竟前段时日,项知节与他相争,争得朝野俱知,且在许多事上都压了自己一头。
如今父皇心意定了大半,小六心中惶恐,前来讨好,也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项知节坐定后,坦坦荡荡地报明了他的来意:
父皇虽然严词训斥了他,但他苦思良久,仍认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乃圣人之训,不可偏废。
所以,他想请托近来在项铮跟前说得上话的项知允,帮他向父皇进几句言。
闻言,项知允一时汗颜。
……这倒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咳嗽一声:“为兄……也是这么想的。”
兄弟二人正欲细谈,忽然有人匆匆自外而来,张口唤道:“惠王爷……!”
项知允认得此人。
他是在侧妃崔氏房里侍候的。
项知允脸色微变:“怎么了?可是阿媛身子有什么不好?”
来人喘匀一口气,悄悄瞥了一眼项知节。
项知节立即会意,端起茶杯,动作优雅地抿了一口。
项知允在项铮手下受了多年磋磨,格外精通眉眼官司,见来人眼神有异,便知此事怕是不宜外传。
他站起身来:“六弟稍坐,为兄去处理些家事,去去便回。”
项知节乖巧地点点头:“五哥请便。”
项知允随来人行至廊下。
若是崔氏身子有恙,此人绝不敢如此拖延。
项知允本来已略略放宽了心,可听到来人禀告的详情,他一颗心直提回了嗓子眼:“什么?!”
来人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皇上赐下的喜奴中,有一个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七窍流血,眼看……眼看是不成了!”
项知允急切道:“带我去看!”
在身怀六甲的侧妃院中当差之人,疑似中毒而亡。
父皇亲自赐下的奴仆,无端惨死。
项知允已经分不清哪一种情形更可怕了。
他心乱如麻,举步直冲到了崔氏院中。
幸好,这会子崔氏去了侧妃蒲氏院中,日常同她拌嘴加炫耀恩宠去了,尚不知道此事。
正妃胡氏顾念着崔氏身体,怕她知道身边人中毒,惊惧之下,伤了身子,硬是把此事暂时封锁在了崔氏的小院里。
趁着崔氏未归,速战速决为上!
项知允先去瞧了一眼那个叫做小喜子的喜奴。
他面色青紫,口鼻处血流细细,气息微若游丝,已经是将死之状了。
项知允抓住一个与小喜子相熟的人,急问道:“他吃了什么?”
与他一同入府的小喜奴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今天什么也没吃啊……”
另一人忙答:“他,他说他弟弟从宫里给他带了吃食,今晚就不领饭了……”
项知允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宫里?
项知允厉声道:“送来了什么东西?!”
他一发话,立即有人飞奔而去,把下人通铺房中小喜子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东西一股脑搬了出来。
有火烛、鲜花、供香,还有几块糕饼。
项知允不由生疑。
虽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宫中太监私下夹带虽不罕见,可一般都会夹带些值钱的东西。
他一个小太监,怎么有人给他送这么多的供神之物?又怎么能有人隔三差五就把东西送出来?
又一名小喜奴,见项知允面有疑色,便好心出言解了主子的困惑:“回王爷,小喜子和他弟弟小禄子,都是薛公公新认的义子。薛公公说他们八字好,收在身边是为添福增寿的……他们在薛公公跟前正得脸呢。”
这下,项知允的疑惑尽解了。
但他忍不住眼前一黑。
这里头怎么还有薛公公的事情?
项知允久在宫闱,又在项铮手底下受了许久的夹板气,看事情自然会往坏的一面想。
难不成是有人嫉恨这二人平白受了天大的恩宠,所以在小禄子送出宫的东西里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