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介跟在项铮后头,头也不抬,似乎对他动摇的心一无觉察。
然而,当夜,小禄子回到值房,刚打算伸个懒腰,便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吓得打了一个大激灵:“你每日都有参拜么?”
小禄子惊惧地回过身去。
房内一应家具极是简单,只有一床、一椅,还有一只小小的木柜,里头藏着玛宁天母的神像。
那是探子从景族花重金淘换来的神像,天底下只有两尊。
薛介的身形从房角的阴影处浮现,向他步步而来。
小禄子吓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薛……干爹……”
薛介温声细语,直报来意:“我说过,皇上想借你兄弟二人的小命一用,至于详情,我只告诉了你兄长,没告诉你。你怕是将信将疑,以为我在吓唬你吧?”
“我把你调来了这里,却并没给你什么其他好处、你又瞧见皇上体恤你,便心生怜悯,反倒觉得是我这近侍之人,有心欺瞒君上?”
“或者说,你已经想要向皇上检举我了?”
心底隐秘的小九九被窥破,小禄子惶恐难当,把脑袋不管不顾地往地上磕:“小的不敢,不敢——”
薛介用手垫住了他的额头,止住了他捣蒜似的磕头。
“别这么玩儿命。这里是御前,不是办错了事要吃藤鞭的混堂司。”薛介温声道,“磕破了相,明儿当差不好看。皇上若问起,你要怎么答呢?”
他扶着小禄子颤抖的肩头,让他抬起头来。
“我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别着急,再看看。”
薛介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和:“皇上定要我选一对兄弟,我没办法,才选中了你与小喜。”
“因为你和你兄长都是灵巧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换作旁人,我怕他们做不到。但你们……或许可以。”
他的目光落在小禄子脸上,温柔却不容回避:“你觉得皇上今日待你亲切,是好事?孩子,贵人突然对你笑,定是觉得你有用。小禄,你问问你自己,在皇上这里,你能是哪一种“有用”法儿呢?”
小禄子低下了头。
他的口齿早没了今日答话时的结巴:“小的没读过书,手脚又粗笨,皇上……自是用不着小的。”
可他心存着侥幸,咽下了一句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不能是皇上人好,真心关怀他这卑贱之人么?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薛介从袖中取出一个绸包,拉过小禄子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小禄子一怔:“这是……”
“皇上今日见过你,便想起正事了。”薛介道,“这是赐下的仙药。皇上叫你送出宫去,让你哥哥服下。”
小禄子心里一抖:“这是……什么?”
薛介垂目道:“对外说,这是补身的药丸,皇上赏赐的。你不愿意独享恩赏,便走了门路,送出去给你哥哥了。到时候,惠王府上会有人帮忙将东西递给你兄长。”
小禄子低下头,心中念头急转。
宫禁有多么森严,他这底层的小太监自然知晓。
若无皇上首肯,这药丸断然是送不出去的。
当然,薛公公在宫中浸淫多年,或许也能办到。
可若说连惠王府都能渗透进去……
一辈子没出过宫的薛公公,能有这般手段吗?
小禄子又想到了哥哥寄来的信,竟如此轻松地送到了自己手上……
难道真是好日子过多了,连这种事情都发现不了不对劲吗?
薛介见他有所了悟,也放下心来。
这不怪他。
他知道这孩子心性好,所以也容易把人往善良的地方想。
若他真是什么刁钻自私之人,他还不敢用呢。
薛介抓住他涂了药膏的手,微微发力一握:“拿稳了,也……想稳了。”
叮嘱完毕,他正要离开,袍底忽然被小禄子拉住了。
小禄子鼓起全副勇气,仰头问道:“哥哥他知道的,比我多很多,是吗?”
薛介点头:“是,小喜要去宫外,联络不便,所以,我告诉他的事情,的确比告诉你的要多一些。”
小禄子深吸一口气,眼中虽仍有恐惧,却多了一份决绝:“薛公公,我想知道全部的事情。”
薛介望着他的眼睛:“若是知道的话,你不会害怕吗?”
小禄子当然是害怕的。
他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硬是咬紧了牙关,努力迎向薛介探询的目光:“我同我阿哥,好得跟一个人、一条命似的。从小到大,心里有啥事都直接讲出来,谁也不瞒谁。”
第355章 延年(三)
宫里的日子宛若流水,于寂然间流逝无踪。
入了冬,项铮又病了两回。
两场病都不算重病,不过是些头疼脑热、偶感风寒的小症候。
可项铮威风了一辈子,怎么愿意向他的身体低头?
他越是急切地想将一切权柄牢牢攥在手心,便越是力不从心,越是劳神伤身。
有时,项铮会被自己寝衣上浓重的药味熏醒,醒来后,便再难以入眠。
因为除了药味,他还能闻到一股从他身体内部飘散出来的衰朽气息。
老来多慢病、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项铮岂能不知?
可等病痛真真切切地落到自己身上,他受不了。
更何况,在项铮前头,还有长生的希望之火,若有若无地在他眼前闪动,引得项铮宛如被吊了根胡萝卜的驴,时不时就要浮想联翩一番,却又无情地被身子的病痛拽回现实。
希望,有时也是一种别样的酷刑。
在折磨之下,项铮心绪反复,连一向沉稳、办事滴水不漏的项知节都被他训斥了几次,说他身为皇子,不潜心研读经史、体察民情,却终日与匠役为伍,追逐奇淫技巧,简直是本末倒置。
其他成年皇子也几乎无一幸免。
项知是的罪名是“成日里宴饮游乐、无所事事,一身纨绔习气,哪里有半点皇家气象”。
四皇子则得了个“沉溺图画游艺、不务正业”的评语。
就连近来只受命处置王肃之案、纯粹是个旁听吉祥物的二皇子项知徵也挨了两脚,说他不思为国分忧,好不容易办件案子,却只会传声,毫无主见。先太子已逝,他现如今担着长兄之名,怎能懈怠至此?
二皇子:啊是是是,父皇教训得是。
眼见诸位皇子动辄得咎,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唯有先前干活干成什么样都得挨骂的项知允没有被训斥。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项知允心中暗自窃喜了许久,又有些过意不去,便挨个找了兄长弟弟们说话,挨个予以安抚。
……阴差阳错间,兄弟间的感情竟好了不少。
前朝臣子惶惶不安,后宫妃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项铮为着养生,已禁欲多时,但因为身子隔三差五就有个三病两痛的,常有妃嫔前来侍疾。
胡妃主理六宫事务,自然不必亲自贴身伺候。
小五在前朝风头正盛,胡妃却越发低调,处置宫务主打一个遵循旧例、不偏不倚,她本人更是若无要务绝不出门,老实得像是宫里压根儿没她这个人。
宫里其他妃嫔,年岁大些的暮气沉沉,年岁小些的,也是数年前进宫的,深知项铮脾性,个个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
不出挑、不犯错,比什么都强。
相较之下,倒是没心没肺又胆大的奚嫔拔了头筹。
“这是小七孝敬臣妾的茶叶!”奚嫔献宝道,“味道甜甜的,皇上心情不好,喝点甜的顺顺气也好。”
项铮瞥她一眼,语带玩笑:“你有心了。小七也是纯孝,得了好茶不先孝敬朕这个父皇,反倒先紧着你这里。”
奚嫔却听不懂他话里的机锋,开朗道:“是呀!他说这茶喝着像糖水,知道臣妾喜欢,就全都送来了!皇上要是喜欢,臣妾这就分您一半!”
饶是项铮气量狭小,见她如此天真,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只给朕一半吗?”
奚嫔噎住了。
她小心翼翼道:“那嫔妾……留个一小半?”
项铮不禁开怀。
进宫多年,她总是这个性子。
当年,她得了一对双胞胎,虽说马上送了一个到庄贵妃那儿,但宫中内监对她多有趋奉,将贡缎拣了最好的送到她那里。
项铮在庄兰台那里受了气,转到奚嫔处,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似乎完全没有失去孩子的痛苦。
他又联想到拼命自苦、不肯享受他分毫好处的庄兰台,对比之下,便觉得此女浅薄招摇,实在令人不喜。
他不咸不淡道:“你打扮得甚是娇艳。”
奚嫔正有意争宠,欣喜地转了个圈:“谢皇上夸奖!内监一送来,嫔妾就喜欢上了,这颜色衬得人气色可好了!”
项铮摩挲着扳指,似笑非笑:“嗯。只是这颜色过于鲜亮了。朕记得,父皇后宫里有一位以奢靡闻名的贵妃,也最爱这颜色。”
谁想奚嫔对他的敲打浑然不觉,反而好奇道:“真的吗?皇上见过那位贵妃娘娘吗?是臣妾穿着好看,还是她穿着好看?”
当年他觉得浅薄的人,就这么浅薄了一世,美丽了一世,如今看来,倒是初心不改,有了几分憨直可爱。
被这么一打岔,项铮便忘记了,似乎在一段时间之前,他曾与什么人有过一段类似的对话。
或许是多笑能叫人长寿,奚嫔侍疾后,项铮的身子好转了不少。
项铮去胡妃处交代了一声,奚嫔侍疾有功,又念其在皇家子嗣绵延上尽了力,待到春日,晋奚嫔为妃。
求道多年的庄贵妃,近来放下了她的经书,项铮身子舒坦的时候,也爱去她的青溪宫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