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京的一场高官宴席散场后,他捡到了这只狗。
当时的它形销骨立,猫似的在垃圾堆中刨食。
上京贵胄云集,野物上街随便咬一个人,都可能咬到个四品官儿。
因而,有司只要抓到野狗野猫,就要当即打死。
乐无涯看它可怜失家,便把它带了回去,当猫养着。
咪咪来、咪咪去地唤了好几天,在戚姐忍无可忍的提醒下,他才发现这居然是条狗。
乐无涯惆怅了两天,觉得自己眼睛坏到了一定的地步。
狗也好,猫也罢,能陪在他身边,不嫌弃他,就很好了。
冬日的河流极为平缓,注视着水面的泛泛流波,有助于心情宁静。
乐无涯望着河水出神许久,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侧多了个人。
闻人约看着那头细长黑犬,心中已有了计较:“裴将军走了?”
乐无涯:“嗯,走了。”
闻人约:“狗留给你了?”
乐无涯:“这狗和我亲。”
闻人约和他隔了一条狗的距离,一齐望着河水。
闻人约问他:“你在看什么?”
乐无涯脱口道:“我瞧瞧有没有水猴子。”
闻人约失笑,侧过脸认真道:“世上没有那种东西的。”
乐无涯回望向他,目光有些恍惚:“你说话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闻人约心下明白,这位“顾兄”今日如此怅惘,大概是想起他前世种种了。
他相当理解这份心情,偶尔想起家乡的父亲,他也会心痛不安。
……也不知道顾兄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闻人约试探着问:“你有没有要联系的人?”
乐无涯向来机警,冲他一挑眉,笑道:“你想试我?”
闻人约一愣,继而摆手解释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想联系家人,或是信得过的朋友,不用告知我,自去寻他们就是。”
乐无涯懒懒地摆弄折叠着二丫细长的耳朵。
他能见的,差不多都见过了。
剩下的,几乎都是不能见的。
乐无涯上辈子想不通的事,并没因为他转世投胎而成功想通。
无奈,他只好将心思挪回了正事上:“南亭县外有座荒山。我最近结识了一个老县令,他颇通垦田之法,或许可以请教他山中可以种些什么。”
闻人约自是十万分的赞成:“这很好啊。”
南亭县今年刚交过赋税,而且比往年多交了一大截,正是空虚之时。
可乐无涯雷霆手段,先抄吉祥坊,又抄员外府,很是赚了一笔钱。
乐无涯继续道:“道路也要铺修。黄泥铺道,一到下雨天就泥泞难行。南亭地利不差,要好好利用。”
闻人约点头。
“本县来往通商者颇多,但我几日转下来,发现在这里歇脚、用茶饭的多,买东西的少。南来北往的人手里捏着大把的钱,没花在南亭,人路过又有何意义?”乐无涯道,“诸样东西需要修得精致又有特色,旁人才肯在咱们这里多歇、多留、多采买。”
闻人约微微皱起了眉。
这样一来,查没入库的那点钱就显得不够了。
乐无涯:“还需修建多个公用厕坑,不能将沟渠作为便溺之所,肮脏污秽不说,也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肥料。”
闻人约心算一番:“没钱了。”
乐无涯不理会他:“还需要修建多处塘坝。南亭煤矿采水颇多,还要应对旱情,塘坝能涵养水源,我已看好了七八处位置……”
闻人约:“没钱。”
乐无涯自顾自地说他的想法:“想要人来得更多,还需要减收城门人、马税,积少而多,此处才能真正得长足发展。”
闻人约:“这样更会没钱。”
乐无涯:“……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闻人约诚恳道:“真的没钱。”
乐无涯的心神被新的苦恼慢慢占据。
确实,他要办的事情太多,可都是短期内回不了本的事情。
没有钱,一切就没办法推行。
他可以徐徐而行,比如先办上那么一两件,但他最习惯的便是向前冲杀,多线并行。
战场、官场,皆是如此。
如今让他束手束脚地缓行慢办,他不习惯,也不痛快。
盘算半晌,乐无涯突然一抬头,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闻人约:“怎么了?”
乐无涯很是欣喜,欣喜到连拍了好几下狗头:“有个人,倒是能联络联络!”
闻人约知道乐无涯从不对他提前尘往事,可还是难免好奇:“是谁?”
乐无涯果然没有回答,只是顺手抓起一块碎瓦片,在掌中掂了两下,斜斜地掷了出去。
瓦片灵动异常,在水面上纵跳如飞,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远方。
闻人约这辈子从未见过打得这样远的水漂,盯着那最后一个涟漪看了良久,才转头看向身侧笑吟吟的乐无涯,只觉得那涟漪如同他的眼睛,波光漾漾,很是好看。
第30章 治世(三)
闻人约猜测,顾兄大概会去寻找那两位钦差大人帮忙。
顾兄才华横溢,美质良材,他们显然都对他颇为欣赏。
若是他有所求,那二人必有应。
接下来,乐无涯果真寄了几封信出去。
两封是往上京去的,一封寄往锦元县,一封则寄往了桐庐县。
锦元县的县令齐五湖并没有回信,而是骑着他那匹老马,顶着一张冷漠的老脸,直接光临了南亭。
他陪乐无涯巡看了南亭城外落叶遍布的荒山,走了大半晌,问道:“这么一座山,没人管?”
今日是个大太阳,有些晃眼,乐无涯怕老头身体经不得晒,便给他撑起伞来:“这山本是官府产业,前任县令种过核桃,可惜头两年销路不佳,结的果子也小,果皮也厚,便这么抛下了。”
齐五湖一把打掉了他撑伞的手:“别挡着。”
乐无涯:……嘿。
齐五湖仰头看了日照,又俯下身,捡了一颗掉落的核桃,顺便用指尖撮起一小点土,在指尖捻了捻,骂了一声:“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乐无涯探头探脑:“是种得不好?”
齐五湖用指腹将土碾碎一些,给乐无涯看:“这山中土砂性大,原是适合种核桃的,可全然没用心打理,核桃又不是草籽,撒一把就能活!”
他又把那核桃掂了掂,怒道:“从选种开始就错了!这树能种出薄皮核桃吗?”
乐无涯寻思,这也不是我种的啊,怎么冲我来了。
他问:“按您想,该如何办才好?”
“如何?”齐五湖吹胡子瞪眼,似乎是把对前任县令的气撒在了现任身上,“要问我,把你们前任县令抓回来,把他种山上来,起码还能肥肥地力!”
齐五湖满是真切的痛心。
选种不佳,就是从根儿上坏了事。
若是全拔了,再种上新的核桃树,仍是劳民伤财,还未必能见成效。
“拔了是可惜。”乐无涯似乎看穿了齐五湖的心思,试探着道,“我想在这里种些茶树。”
齐五湖一怔,瞧乐无涯的眼神变了些:“你懂垦田?”
乐无涯背着手,有点骄傲:“一点点。”
齐五湖也顾不得生气了,踩了踩地面。
几年荒废下来,核桃树叶子零落,在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腐殖物。
齐五湖眼睛亮了些。
乐无涯:“可行?”
齐五湖:“可行。山上种茶、茶林间种,互生互养,轮作不息,而且此地有核桃树掩映,茶树正好适宜在半阴半阳处种植,是个好方法!”
但他很快又陷入了沉吟:“茶是好东西,但益州尚无优质茶种,从外引入,恐水土不服。”
乐无涯上一世看过许多官员上表报功,其中与垦田相关之事不胜枚举。
乐无涯张口便道:“茶马古道运来的有一种大叶茶,本在滇地,与益州气候类似,若是现在着手引入茶树,到今年秋季正好可以栽下去。”
齐五湖同他转了一圈,确定乐无涯此法确然有效。
但他仍有疑问:“核桃树要如何办?”
乐无涯接过他手中的烂核桃,全然出于习惯地在掌心盘了几圈。
但这一上手,他品出了点意思来。
他又俯身捡了一颗掉落的核桃,抓过齐五湖就往他手上塞。
齐五湖莫名其妙:“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