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哦。
于是,朝中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首先,许多朝臣们矢志一同,齐心协力地哄着老头,恨不得将天下情势渲染得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其次,朝臣们不仅对项知允的作为佯作不见,对项知节的态度也恭谨周全得很。
主打一个两头下注,绝不吃亏。
项铮做了一辈子的权力中枢,从未做过失势之人,兼之他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太监薛介、一个暂代长门卫指挥使之职、颇擅情报之事的裘斯年、一个他亲手培养出来的马屁精大学士解季同……
因此,在项铮看来,朝中风平浪静,一如往常。
春去,夏至。
项知允主理了祭天、亲耕等种种要事,在朝中威望日盛。
可他并不欢喜。
每一日,他都过得如履薄冰。
时至今日,他都不敢相信玛宁天母真的存在。
可是父皇相信。
不仅相信,他还打算夺取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躯壳,叫他稀里糊涂地去死。
而皇上把这件本来荒唐的事办得如此郑重其事,让不信鬼神的项知允也恐惧得夜不能寐。
小喜子信了那邪神不过几个月,便死于一剂毒药。
这就是说,自己能活多久,完全取决于项铮的心意。
谁知道项铮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谁知道他是不是命不久矣了,才要捧自己上去?
项知允有意打探项铮的脉案,看他还能活多久,但太医院上下都防得极严,他铩羽而归,心中更是烦闷不堪。
其实,现下项铮并没打算动手。
想要移魂换身,他就得先死一死。
他并不想主动去死。
若能寿终正寝,再顺理成章占据项知允的身躯,方是上策。
可惜项知允对他的计划毫不知晓。
在日夜不绝的催命的恐惧中,端午节到来了。
今年的夏日难熬,从五月初便热得不像话,于是项铮早早带着妃嫔们去西苑避暑了。
项知允开始有了动作。
在这场由他筹备的端午家宴中,一批死士扮作运送贡品的宫人杂役,随着酒、冰、艾草、龙舟等物件,一起进入了西苑。
他四下巡视、布置人手时,见有一批眼生的人正在西苑太盈湖上驾舟往来,便随口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随行的太监介绍道:“惠王爷,这些人都是工部营缮司的,皇上那日要看宫人龙舟竞赛,他们得搭观礼台,还要清理河道。”
项知允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心中念头早飞到了旁的地方:
……到时候,不可要了父皇性命。
万一他死了,直接夺了自己的舍,那该如何是好?
对了,前些日子配给死士们的重甲,届时得让他们穿戴齐整了。
负责守卫皇城的金吾卫们穿的都是轻甲,面对重甲,哪有一抗之力?
转眼间,端午佳节到来了。
今日热得稀奇,烈日灼空,骄阳似火,一眼看去,天地成了白花花的一色。
上京街道活活成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的窑窖。
即便是大白天,街道上也是静悄悄的。
今日,乐无涯带着家里种的黄瓜,来都察院上值。
何、杨二位嫂子搭棚种菜的本事一流,今年黄瓜大丰收,根根鲜嫩清脆,滋味甚好。
各位御史很快将黄瓜分抢一空。
有人抖着汗湿的前襟,望着外头蒸笼似的天,哀叹道:“天爷,这是要下火啊。”
另一名姓申的御史擦着满头满脸的汗,附和道:“这鬼天气,除了咱们这些当值的倒霉蛋,还有人出门么?”
乐无涯慢悠悠道:“有啊,种地的、跑买卖的、拉车的,不干活就没个嚼用的。”
申御史:“……”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是何不食肉糜了点儿,便老实地闭上了嘴。
乐无涯转向许英叡:“察民使那边活干怎么样?中暑的可有数?”
许英叡放下咬了一半的黄瓜,道:“大人,安心吧,昨日送医两个,都救下来了,无甚大碍。”
在这件事上,许英叡是极钦佩乐无涯的。
许英叡素来知道上京的夏日难熬,每年都有苦出身的人中了暑,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但他仅仅是慨叹两句便罢了。
乐无涯的行动力则堪称一流。
他具折上奏,建议按保甲制划分各自的管辖区域,由生员、乡里老人、退役驿卒和伤老兵丁组成“察民使”,叫他们勤转悠着,监控人口变动、上报治安隐患、搜集社情民意,等等。
担任“察民使”的生员,若表现出色,每年可在廪米饩银之外,在考核上额外加分;老人们则能领取免役牌,免除家庭徭役。
如此一来,不必耗费什么代价,便能组建起一支民间的巡察队。
而秀才们不至于闷头傻读书,对民生民情一无所知;老人们能找点事做,不至于年纪大了,不事生产,在家中受嫌弃,社会秩序亦能为之一清。
项知允虽然不喜乐无涯,但阅罢过后,也知道这是利民之举,便叫乐无涯先试行一段时日。
因此,入夏之后,“察民使”们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将中暑的人就近送到旁边的医馆里,救一人,便能加一分。
当然,若是雇人假装中暑,冒领赏赐,那就等着倒血霉吧。
今年天热得邪门。
可自从天热起来后,上京还没发生过一起中暑亡人的事故。
这正是托了新政之福。
得到许英叡的回答后,乐无涯点点头,打算回去看刑部新送来的案子。
他走出几步,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那个讨了个没趣的申御史:“你怕热啊?”
申御史本来就窘迫得很,被乐无涯点了名,立即站起身来,摸着鼻子尖,讪笑着不敢说话。
他身量比其他人丰硕一些,官服已被汗水浸透大半。
显然他是极其怕热的。
乐无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房里的冰多,过来搬些去。”
话罢,他转身就走。
申御史愣了愣,环视了众人一圈,面上的窘迫一扫而空,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许英叡不由莞尔。
都察院从来是个严肃谨慎的地方,尤其是王肃在时,自上而下,皆是规矩森严、暮气沉沉。
但自从乐无涯主事后,气氛便和缓松弛了不少。
他喜欢这般光景。
而此时此刻的许英叡,完全不知道乐无涯在想什么,预备做什么。
这一日,乐无涯细心整理好了大理寺和刑部送来的所有案卷,按点下值,并对今日值夜的许英叡嘱咐:“许兄,看好门户。”
许英叡笑道:“大人放心。回家过节去吧。”
……
此时的日头已不算毒烈,家家户户门户洞开,纳凉散热。
街巷之间,箬叶的清香四下浮动。
乐无涯无视了在自家附近打转的暗探,径直回家。
面对迎上来的华容,乐无涯轻声道:“应该就是今天晚上了。”
华容神情一凛,旋即恢复平和,替他解开了官服扣子:“那大人先吃点东西,再换甲吧?”
乐无涯点头:“好。”
他将目光投向了西苑方向。
暑气散去,一群归巢的乌鸦振翅高叫着,向树木蓊郁的西苑一路飞去。
群鸦穿过累累红墙高瓴、亭台水榭。
太盈湖上龙舟竞渡,宫人们喊着号子,摇橹如飞。
最后,自然是项铮押宝的红队夺了魁首。
项铮大悦,赐下了小宴和金银,好讨个彩头。
一只乌鸦停在了新建观礼台的飞檐之上。
它歪着脑袋,纯黑的眼珠缓缓眨动着,白色的眼睑一下下地、自下往上地滑动,欣赏着底下的热闹景象。
成年皇子中,二、四、六、七都在,剩下几小只没有成年的,都坐在母亲身侧,和和乐乐地一起剥着粽子。
庄兰台端坐在妃嫔中的最高位,自顾自地吃喝,仍是一副我不与凡人同尘的仙女姿态。
奚瑛升了位份,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坐到胡妃身边了。
她方才押了绿队获胜,输给了胡妃一根宝石簪子,但她并不沮丧,正缠着胡妃,想要她押上的一只翡翠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