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脚自远至近,一步一响,在距他身前半步处停住。
只要乐无涯肯往前迈出一步,倒在他怀里,就能有所依靠了。
但乐无涯硬是撑住了发软的双腿,一步不肯向他靠近,任一身冷汗在春风中迅速被吹干。
赫连彻低下头来,看着他起伏的肩膀和微颤的帽冠,探出手来,有种将他的帽冠一把扯下、看他衣冠尽乱的冲动。
一股强烈的愤懑宛若岩浆,在他胸口里翻涌无休。
那个他恨极了的人,这个像极了他的人,都是一样,宁肯自己痛苦万状,也不愿向他求饶低头!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他目色微红,神情凶狠地抬起手来——
见赫连彻抬手,像是要给面前这位柔弱的县太爷一个耳刮子,卫队长脸都绿了。
但下一刻,赫连彻有如架鹰一样,将手臂平举到了乐无涯眼前。
既是他主动伸出援手,乐无涯也不推辞了。
他把微微出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起头来,苍白地一笑:“……多谢。”
赫连彻转向瞠目结舌的卫队长:“闻人县令身体不适,还不叫人?”
卫队长如获救赎,扯起喉咙大喊起来:“孟札大人!大人!”
听到卫队长变了调子的叫喊,孟札觉出事情不妙,扔了筷子跑出房来,定睛一看,脸色立时涨红。
……王上不是说不见他的吗?
等他注意到乐无涯身体虚弱、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脸又青了。
他疾步赶到乐无涯身侧,连汉语都忘了,用景族话一迭声地问:“闻人县令,你哪里不好?”
大虞的县令跑到了景族地界上,突发急病,嘎嘣死在了他的冉丘关,他就算生了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听见孟札失态的惊呼,何青松等人丢筷弃杯,一拥而出。
刚才的美酒佳肴让他们的心智有所松弛。
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想起,这有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但等他们冲至院中,见院中并没有刀兵列阵,只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玄袍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姿杵在他们太爷面前。
他们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乐无涯是被这玄袍人冲撞了,不由齐齐对赫连彻怒目而视。
赫连彻懒得搭理这些虾兵蟹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令人厌恶的书生独身一个上前,把手搭在了那小县令的胸口处。
眼见此人表里不一,动辄动手动脚,他对此人的厌恶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
乐无涯直起腰来,察觉胸中并无隐痛了,便自然而然撤开手去:“谢谢先生搭手。”
赫连彻看着被他握过的地方,“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确认乐无涯无事,闻人约终于肯分神,瞧了赫连彻一眼。
这一眼看去,他立即面露诧异。
但他很快又垂下了眼,佯装不见:“闻人大人,你可有恙?”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乐无涯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不禁纳罕。
……都认出来了,他还真能沉得住气。
说起来,自己与他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不问缘由,不问自己来处,就肯随他一齐跑到南城监牢赌命。
真是个怪人。
乐无涯说:“屋内太闷了,本想出来缓缓,没想到呛了风、岔了气。如今已好多了,没吓着孟札大人吧?”
孟札心说个死小王八蛋吓死老子了,面上还是端出一副得体笑容来:“无事,无事便好。”
乐无涯朝向赫连彻:“这位是?”
孟札悄悄抹了把汗:“这是我的……旧友,来拜访我。”
乐无涯玩笑道:“这位朋友可是够气派的,我撞他一下,活像是撞了南墙了。”
在场众人都笑了,只有南墙本人没笑,沉着一张脸,甚是扫兴。
不过,来者俱是客。
赫连彻既然露了面、还给乐无涯搭了把手,他们也不好撇下他独自宴饮快活。
席上添了一双筷子。
赫连彻一入席,孟札哪里还敢在首位上待着,可又不敢暴·露了主上的真实身份,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索性选择尿遁,一去茅厕不复返。
好在这顿酒本就接近尾声了。
左右他们今夜是要留宿冉丘关,酒足饭饱后,眼见长夜漫漫,无以为乐,何青松等人提议投壶为戏。
他们都见识过太爷投壶,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这帮衙役颇想显摆显摆他们的小太爷。
起初,孟札对于“投壶”一词颇感困惑。
在解释之下,他终于弄明白了此为何物。
他抱歉道:“对不住,我们景族不比大虞风雅,没有那种东西。”
孟札转念一想,不禁笑道:“可这与射箭不是差不多么?闻人县令擅长投壶,射箭定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好听话谁不爱听。
这马屁可谓是直拍到了乐无涯的心坎儿里去。
这么多日,乐无涯都是在后宅自己练习射箭,难免技痒,一口应承下来。
何青松一咧嘴,感觉事情要糟。
按说,他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亲眼见过太爷当街射中葛二子的飒飒英姿的。
可他深知,景族人生于长风,长于马背,无论男女都擅骑射,太爷的箭术虽说精准,可只当着自己的面发过一矢,用的还是最轻的弓,这难道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果然,乐无涯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后,点名仍要五力轻弓。
孟札不禁失笑:“这……景族小儿练习弓箭时,用的就是五力弓了……”
乐无涯坦荡道:“本官是文弱的读书人,用五力弓箭已是极限,守使总不会笑话我吧?”
说着,他又转向赫连彻:“这位……”
赫连彻自报家门:“达彻。”
乐无涯:“达兄,您要来试试吗?”
在场各方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因为乐无涯念“兄”字的语调颇不庄重,尾音都微微上扬,带着一段天然的撒娇意味。
这也不能怪乐无涯。
他做惯了家里的老小,念“哥”字和“兄”字均是得心应手。
听说,他当年从边地被带回家来时,两个哥哥正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对待他这位庶母所出的幼弟,乐无涯就挥舞着手,对他们口齿不清地叫:“哥、哥哥”。
他连娘亲都不会叫,但会叫哥哥!
两个小崽子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春水,一齐向着小小的乐无涯滔滔奔涌而去。
在大家都觉得公然撒娇的闻人县令忒不庄重时,只有赫连彻的表情微微松动了。
随即,他将手环抱于胸,冷淡道:“我就不必了。你们玩。”
……
孟札家眷都在关内,他真的从自己女儿手里弄了一把五力的弓来,交到了乐无涯手上。
弓着实娇小了些,弓柄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阿夏的弓”,箭也比寻常箭矢短些细些,
就算是来配乐无涯这样身量的弱质书生,也实在是幼稚过分了。
乐无涯试了试,赞道:“挺好。多谢阿夏。”
孟札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趣可爱,于是决定就算他射得不那么准,也绝不嘲笑他。
比试的地点选在院后的一大片演武场上。
这本是饭后无聊的消遣,然而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守关士兵都听说,特使要同大虞来的县令切磋箭术。
于是,在得了长官许可后,他们举着火把,一个又一个聚拢而来,把演武场照得煌煌宛若白昼。
乐无涯上马后,并不令它停留在原地,由着座下马匹踱来踱去,兴奋道:“好这阵仗!”
孟札:“小兵不懂事,就爱看个热闹。”
话音虽带着歉意,但孟札完全没有驱散围观之人的意思。
人不仅没少,反倒越聚越多。
何青松等人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他们就算再愚钝也看得出来,这是景族人在给太爷下脸子呢!
太爷就不该答应!!
闻人约也立在场边,静静望着乐无涯。
何青松知道此人眼下是太爷面前的红人,便凑了上去,小声道:“明秀才,劝劝太爷,这动弓动箭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儿……”
闻人约很奇怪地瞧他一眼:“他出不了事。”
何青松碰了个软钉子,难免腹诽,你怎么知道。
闻人约确实从未亲眼见到乐无涯动用弓箭。
但他看得出来,乐无涯心中有数。
……顾兄若是只狐狸,他的尾巴现在应该正啪嗒啪嗒地拍着马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