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札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他晓得,大虞的文人把“射”当做什么六礼,不少读书人都有操练,“投壶”就是他们酒后的游戏。
长于此道者,也能百发百中。
可文人骚客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玩的东西,在他们景族人眼里,和小孩子办家家酒有何区别?
上阵就要杀敌,开弓就要见血,岂是聚在一起扔筹子的酸臭文人能明白得了的?
孟札并不打算亲身上阵。
倒不是他看轻乐无涯。
孟札膂力甚强,擅拉硬弓,乐无涯使的是轻弓,若是自己主动要求比试,那才当真是要羞辱他。
孟札点了一个近卫中的年轻人:“哈突,你来领教一下闻人县令的箭术!”
他又转向乐无涯,介绍道:“这是哈突,拉轻弓是一把好手。哈突!”
哈突闻令,取出一张六力弓箭,搭上鸦翎箭,瞄向远处的一盏灯火,轻捷引弦,箭飞如电,直穿入灯笼。
灯笼里燃着的火瞬息而灭。
叫好声四下响起。
眼看此人射术非凡,何青松等人的驴脸又有变长的趋势。
而赫连彻独身一人,站在演武场边缘,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高大的孤影。
在诸多火焰照映下,乐无涯眼如灼灼明星:“好射技!射什么?活的还是死的?”
“活”指的是可移动的东西。
“死”就是扎在地下的靶子。
哈突:“听闻人大人的。”
乐无涯爽朗一笑:“你出一题,我出一题,可好?”
哈突点头。
乐无涯一指远处定靶:“小兵持靶子绕场游动,你我只射三箭,既快又准的,便可得胜。如何?”
哈突不是个话多的,点一点头,便算默认了。
然而,旁观的孟札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妙。
作为一个资深武夫,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县令大人的态度过于游刃有余,不是个好征兆。
他沉着脸,点了两名士兵持靶。
场边举火为号,火炬一抬,便算作比试开始。
两名负责手持标靶的兵士,都是腿脚快的传令兵。
其他小兵都知道哈突的本事,十分放心,聚在场边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小满,跑快点,别忘避箭!”有小兵笑道,“小心阿夏小姐的箭射在你腿上!”
名唤小满的传令兵,是乐无涯的移动靶子。
他年纪小,无比宝贝自己这双能上山下河的腿,听到这玩笑话,便当了真,紧张到直吞口水。
他一双眼睛死死瞄着举火之人。
眼见那火有抬起的趋势,小满便蓄足了气力,小腿肌肉在绑腿里一鼓一鼓,完全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脱兔。
在火把过肩后,他便抢先一步,直奔了出去!
……一步。
他只刚刚跨出一步,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掠过了举火人的火炬,带着一簇燃烧着的火苗,准准地钉入了他手持的靶心正中!
靶子是草扎的,一旦着火,必要烧个干净!
小满是个实心孩子,担心自己奔跑起来,靶子烧得更快,便犹豫趔趄了一下,缓了脚步。
孰想,他脚跟还未站稳,第二支箭已连珠而来,震得他不进反退,登登地往后倒了两步,持靶的手一阵酸软。
第二箭挟裹着冷冷的夜风而来,直穿过第一支箭带来的火芯子,笃的一声,将那还没来得及燃起的火生生钉灭了!
小满如梦方醒,抬脚欲奔。
可是太快了。
箭来得太快,快到小满不及调整自己的身子重心,就被第三支箭带得身子一冲,和那箭靶一起歪七扭八地滚摔在了地上!
何青松等衙役们眼见太爷三箭连环,均中靶心,此时的哈突才只射出第二箭,不由暗自窃喜:
这下算是给太爷捡到便宜了!遇上了个跑都不会跑的晕头鸡!
但是,在场的景族士兵统统不笑了。
正如孟札所说,他们对弓马技艺无比娴熟,是自幼练就的童子功。
因此,他们才知道小满那看似笨手笨脚、跌跌撞撞的样子,是何故所致。
按理说,射移动之物,总要目测一阵,预估出它的移动速度后,才能射得更准。
哪有把人压在起点,根本不叫人出发的道理?!
哈突专心致志地射完三箭,才顾得上去看乐无涯。
只见他已经在低头校准弓弦了。
哈突眨眨眼睛,就见那县令大人抬起头来,冲他灿烂一笑:“射完啦?”
“下一轮,到你出题了。”
第40章 斗箭(二)
哈突向来话少,因此无人瞧不出他此刻有多么震惊。
他想一想,说:“抛绣球吧。”
所谓抛绣球,就是将一只牛皮球抛到半空,二人同时发箭,谁射中,便计一分;二人均射中,各计一分。
共投十球,得分高者胜出。
平心而论,这不像竞技,更像切磋。
若是二人射术相当,往往能战成平局,皆大欢喜。
乐无涯凝眉片刻,才点头应下。
何青松颇擅察言观色,眼看乐无涯脸色不佳,心中咯噔,小声道:“……不好!”
一个衙役凑过来:“何头役,怎么说?”
何青松伸手悄悄指天:“看天色!”
衙役们同时抬头,察觉到,天是比刚才更加黑沉了些。
何青松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太爷是读书人,我就没见几个读书人眼睛特别好的,尤其是到了天黑,这眼睛是不是就不如白日里好使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甚觉有理,顿觉心虚气亏。
这可是实打实的比试,又不能像第一场那样撞个大运!
但面子总归是要给太爷撑起来的。
于是他们扯起嗓子,大声替乐无涯喝起彩来。
不过,何青松等门外汉并不大明白,为何对面的景族士兵不仅停止了聒噪,还个个满脸严肃。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位闻人县令箭术高绝,绝非易与之辈。
哈突此举,实是退而求其次,避其锋芒,想让这场单方面的“比试”退回“切磋”。
说白了,他露怯了。
众军士虽不喜哈突的软弱,可要是换他们上去和闻人县令比试轻弓箭术,他们心里也没底。
何况……这里还另有一位贵人。
他们偷偷觑着面沉如水的赫连彻,倒也理解了哈突的示弱。
意气相斗,说来容易。
事涉景族颜面,求稳才最要紧。
景族兵士取来一只箭迹斑斑的牛皮球,在掌心滚了几圈,眼见二人弓矢齐备、箭已上弦,便打了个唿哨,挥拳猛一击球底。
球如飞鹞,直直向上而去。
哈突手搭弓、指引弦,屏息凝神,一箭去也!
然而,箭锋在距离球仅一步之遥时,与另一飞矢当空相撞。
二箭双双折戟,和球一起落在了地上。
第一局,无人射中。
哈突以为是巧合。
二人竞射一物,箭矢在半空相撞,也属常见之事。
第二箭,乐无涯的箭紧紧追咬住了哈突之箭的尾羽,带着它一起往下坠去。
哈突再次射空。
哈突凝眉。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第三箭,二人箭头在半空撞到了一起,金石交碰的回音在双方箭矢落地后,仍在演武场上空久久回荡。
这下,就连南亭衙役们都瞧出了端倪。
三支箭根根能撞在一起,相撞的样式还各不相同,这是巧合,鬼都不信。
他们难以置信:
太爷……手头难不成真有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