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严重,久旱无雨,又逢酷暑,热死的人一批批往地里埋。庄稼没了,就吃树皮树根,这些也没了,就……”应天棋微妙地停顿片刻:
“易子而食。当真如人间炼狱般。朝廷顿时拨了赈灾粮款,但在半道上就没了,最后还是其他州的善人自掏腰包往河东送了粮银,我们才勉强挨过这劫难。”
大概是看他的反应自然,不似瞎编扯谎,云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应天棋稍稍放下心来,而后将目光挪向姚柏。
他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发现疑点也不发表意见,但如果有人主动坑他,那他也就不含糊了。
于是应天棋抬手把桌上三不知的那张地图往自己这边挪挪:
“姚兄弟是岭北人啊?”
“是。”姚柏应得坦荡。
“那,从岭北下江南,似乎也不用经过秽玉山?”
应天棋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两下:
“可以直接走水路,也可以走官道,且这两种路线都离秽玉山有相当一段距离。虞公子或许可以用心急走近路解释,可姚兄弟你……要怎么繞,才能绕到秽玉山,去救下虞公子呢?”
说着,应天棋抬眼看向姚柏。
微微弯起眼睛,笑得纯良无害。
第102章 六周目
“江湖人, 自然是不拘赶什么时间、走哪条大道的。”
姚柏姿态十分从容,語气温和,如此解释着:
“左右不急那一两天, 身邊又是一起出生入死、交情深厚的兄弟,这一起一路过来, 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游历四方, 岂不比规规矩矩行路要更自在快活?”
这理由说牽强也牽强, 说合理也算合理。
应天棋继续问:
“那, 当日那伙强盜又是什么来头?哎, 这么说的话,事情好像就有点奇怪了……”
他装模作样地輕輕点点头,道:
“如果真按雲小兄弟所说,秽玉山藏在一片荒山林中、人迹罕至、没人住也没人来往,强盜又为何会盘踞在那处?守株待兔也要守着撞过兔子的树桩, 强盗要想谋财,必然也要守行人较多的路线,怎么会守在一片大多数人连名都没听过、更不会经过的荒山中呢?”
“……”
虞梦华愣住:
“……蘇兄,你, 你这是何意?”
“没有何意,合理地表达我的疑惑而已。”
顿了顿, 应天棋又帮虞梦华打了个补丁:
“当然, 如果那伙强盗已经跟踪虞小公子许久、特意摸清路线等你进入秽玉山再动手劫财, 那也是有的。”
说着,应天棋又看向雲落:
“雲公子说是要去京城赶明年的会试?雲公子明年也才十八歲,算下来大约十五六歲就中举了吧?想来在你们家乡也算是名动一方的天才了……
“说起来,你们云庄属哪州哪县?十五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可不多见, 个个都是当大官的料子,可不得当个宝贝疙瘩護着?你们那地方当官的也真是心大,江南到京城这么远的路,就让宝贝疙瘩自己一个人带着妹妹走?这年头流寇横行,他们就不怕路上再出点什么事儿?都没多派点人跟着護着?”
应天棋给虞梦华打了补丁,自然不会落下云落的:
“不过既然云小公子是南阳州人、路引也得去南阳州办,那护送云公子进京的事也当是由南阳州那邊负责。想来南阳州那边会打点好一切,云小公子不必担心。”
应天棋无差别攻击,攻击完再各给口奶,一圈结束,就剩一旁的三不知:
“三不知兄弟是江湖人,居无定所,常年被官府通缉……还敢住正规客栈吗?虽然虞城没设关卡,但隔三差五也会有官兵巡逻盘查……不过三不知兄弟如此勇猛,应当不会普通巡逻队放进眼里,是我多虑了。”
这一群人各有各的疑点,只是目前还没人想到这些细节上的逻辑。
其实深究起来每一个人说辞上的漏洞都有那么一点点耐人寻味,应天棋现在攻击这么一圈,意思应该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誰都别招惹我,我不是没发现你们的小九九,只是没有提,也没想深究。
就像统子姐给他的建议那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旁观者,我们没必要过于好奇”。
说不让他好奇,其实也算是侧面给了他一点点提示,告诉他,这群人各有各的古怪,或许都不是善茬。
正好在此刻,变成应天棋制衡他们达到和平的筹码。
其他人大约是被他这一通输出震慑住了,一时竟没人再开口接话。
应天棋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便也没再和他们掰扯,转身上了楼。
他没回房间,而是顺着楼梯上到二楼。
他覺得事情现在的走向稍微有点点诡异。
好像每个人都不简单,每个人都有嫌疑,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大合理,但每个人却都能为自己找出看似合理的解释。
应天棋身心俱疲,熬了这大半宿,现在天光大亮,他脑子已经有点转不动了。
虞家客栈二楼右侧走廊末端有个开放的露台,面积不大,只放得下一把椅子和一张茶桌。
应天棋走进去,坐下长舒一口气。
椅子靠背处放了软垫,窝进去十分放松,偶尔路过的晨風也凉爽,总之,怎么着都要比捂了一晚上的一楼大堂舒服。
应天棋靠在椅背上,吹着風,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休息片刻,可养着养着就坠入了碎片化的浅眠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他徘徊在现世和梦境的边缘,好像过了许久,就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直到他隐隐约约听见誰说话的声音。
“……那个苏语到底是什么人?”
应天棋听到了自己的化名,大约是感受到了危机,他下意识将神智从睡梦中抽離。
他微微睁开眼睛,先看见了漏到自己指尖的一抹和煦晨光,人其实还有些恍惚,一直等听到那声音再次响起,他才确认方才听到的自己姓名并非梦境。
“不知道啊,哪跳出来这么个人,瞧着还是个不好惹的。”
客栈隔音不好,说话的两个人大概与应天棋还隔着一段距離和一堵墙,以至于应天棋只能模模糊糊听清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辨不清二人的音色。
“他真的不是……?”
“不是。”
“难不成真是被牵扯进来的寻常路人。”
“也不像。”
“怎么说?”
“他很明显藏着锋芒,不想冒头。如果真是普通人,何必如此?”
“没懂。”
“这么说,如今外面人威胁到的是楼内所有人的性命,如果你是被无辜牵扯进这场祸事中,发现了那么多疑点,你是会选择全部说出来,还是沉默不語?”
“自然是要说出来。”
“为何?”
“当然是因为不想死。”
“是啊,清白者被无端牵连,因为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才会急着解开谜題。可他现在的表现,却像是有鬼。”
这话说完,二人皆沉默下来。
应天棋微一挑眉,默默将椅子往旁边挪挪,努力贴近墙,想听得更清楚些。
“那会不会是咱理解错了,这番事原本就是冲他来的,不是我们?”
“我也想这么想。但是,他们拿出了这个东西。”
“啧……”
“总之,蘇语这个人有点问題是肯定的。可惜我们以前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哪边的人。”
“其实吧……我覺得他给我的感覺,稍微有点熟悉。”
“什么?”
“可能是态度,也可能是气质,他不像什么河东灾民,说话做事……倒有点那位的影子。”
“你的意思是……?”
“啧,就是那种……那种从容的感觉,不是颠沛流离的普通老百姓能有的,你能懂吗?”
“你想说,他身份恐怕不简单,怕是个像那位一般的大人物?”
“对对,还是你小子懂我,就这个意思。”
“可是那种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呢,真没招了,反正都被困在这里,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样,护好他就是了。”
这是应天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那二人似乎离开了,因为应天棋等了一会儿,却再没能从那个方向听到丁点动静。
护好“他”?
“他”是谁?
说话这两个人显然是一伙儿的,现在有嫌疑的几方人里,人数一个及以上的只有云家兄妹、三不知的江湖团伙,还有姚柏和他几个兄弟。
虽然隔着很多东西听不清那二人音色,但应天棋至少能分清男女。
他能确定刚才说话的是两个男性,所以,云落云霞的嫌疑大概可以排除。
……这么说来,大约能将目标锁在姚柏和三不知?
应天棋没法确定。
过了这半日,事情一点也没理清,反而缠了更多迷雾。
他輕轻叹了口气,站起身,从露台绕了出去。
为了避免撞到正主,应天棋特意没靠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