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办法的话,打发她出宫算了,天天在眼前晃着还要跟她姐妹相称,太碍眼了,赶紧赶出去。但在这之前,她得先来给我道歉才行。”
听见这话,应天棋一怔。
片刻,他展眉笑了:
“好。我来想办法。”
徐婉卿在宫中困锁大半生,喜怒哀乐都在这宫墙里了。出连昭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好听,但本意是放她自由,应天棋哪能不懂?
该看的人看完了,该解决的事也有了方向,应天棋便从凳子上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
白小卓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隔着屏风,应天棋听他声音都在颤:
“陛下!翠,翠微宫出事了……徐昭仪她自缢了!”
“什么?!”应天棋心里一沉,一时竟没能懂这短短一句话的含义。
他看了眼出连昭,摆摆手匆匆同她道了别:
“我去瞧瞧,摆驾翠微宫!”
“是!”白小卓得令,快步往外走着,应天棋正想跟上去,出连昭也忙在他身后道:
“等等,我也去!”
应天棋与出连昭赶到翠微宫时,那坐落在皇宫角落、不起眼的小宫殿已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这大约是它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日。
殿内,太医仵作罚站似的排排立着,而徐婉卿本人已经被挪去了床上,一块白布从头盖到尾,人躺在下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片,好像没有一点厚度。
她用过的白绫还在梁上悬着,据翠微宫的侍女所说,徐婉卿昨夜晚膳后说自己身子不适,便早早歇下,睡前还遣走了宫里侍候的宫人,等到次日一早,贴身侍女等来等去等不到主子唤她,隔着门窗也喊不醒人,便自作主张进去瞧了眼。
谁想一推门,就见徐婉卿妆容整齐衣裙得体,却是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已然没了气息。
等宫中太监们慌慌张张将人挪下来,她身子都已经冷硬了。
听过侍女哭哭啼啼的禀报,应天棋沉默了很久。
他远远望着内殿床榻上那张白布,又扫了眼跪在一旁等候差遣的宫人们,最终,只叹了口气,摆摆手:
“你们先下去吧,事情稍后再办,朕……想最后同她待一会儿。”
有他这话,宫人们纷纷应是,很快便都退了下去。
只留出连昭和白小荷陪着他。
宫殿里安静下来,应天棋却依然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抬手,用手掌缓缓覆上了自己心口。
这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但其实,他和徐婉卿也没见过几次面,更没说过几句话,完全不了解她这个人,为何会为她的死郁闷?
是因为惋惜又一条生命的逝去吗?
在他沉默的时候,出连昭先上前到床榻边,抬手掀开白布一角,朝下望了一眼。
她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见惯了生杀死亡,自然不会被一具新死的尸体吓到。
她垂着眼睛,神色淡淡,望着底下已经没了气息的人,片刻,开口轻声道:
“喂,你还没有和我道歉呢。”
应天棋说,受害者不是他,所以他不能越过她处置凶手。
可是在她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开口前,凶手先自己处置了自己,从始至终,连一句解释也没给她留。
不知是真的那么讨厌她、连一句“对不住”都不肯说给她,还是那么敏感胆小,见事情败露,就只想选择逃避,哪怕逃避的方式只有死亡这一种。
凝视片刻,出连昭才松了手,用白布重新盖住徐婉卿的面容。
而应天棋看着她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他刚才说要留下来最后和徐婉卿待一会儿,但实际上等真清空了宫殿,他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如果徐婉卿是死于毒,或者其他什么,应天棋或许还能想是不是陈实秋杀人灭口,再找点线索之类的。
但她是自缢,死亡前夜还特意自己遣走了人、自己梳好妆体面离开……应天棋便没法再替她圆其他的可能性了。
她的的确确是自愿赴死的。
不过,虽然不认同徐婉卿的做法,但应天棋还算能理解她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信念就是她宫外那个妹妹。
她当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刀,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染手的鲜血至少能换来妹妹平安,可是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留住,她唯一的妹妹根本没受过她的庇护,甚至已经受尽折磨凄惨死去,而她毫不知情,还为仇家又做了一桩恶事。
她好像,确实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应天棋能理解,却实在想叹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继续待在这里也是徒添伤感。
再回过神,他垂下眼,正想转身离开,下一瞬,却听哪里传出弱弱一声:
“陛下……”
应天棋一愣,看向声音来处。
便见徐婉卿贴身侍女阿绿竟在方才众人出殿时悄悄藏了起来,这时见应天棋要走,才大着胆子出声唤了一句。
“怎么?”
应天棋见阿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她有些怯怯的,不太敢靠近,但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于是他主动问:
“你留下来,是有事要单独寻我吗?”
阿绿点点头:“是奴婢抗旨不遵,但奴婢有要紧事寻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无碍。”
应天棋要她宽心:
“有什么事,同我说说吧?”
“是……”阿绿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薄薄的、折了几折的信纸:
“昨夜晚膳时,主子曾单独留下奴婢,将这张纸交给了奴婢。主子要奴婢等明日天亮了,想办法把此物交给陛下,或者昭妃娘娘,且不能被旁人知晓。奴婢也没想到……陛下和娘娘都不是奴婢能见的,奴婢只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原谅。”
阿绿跪在地上,将信纸双手呈给应天棋。
一旁的出连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快步走了来,瞧着应天棋免了阿绿的礼,又看他展开信纸。
纸上字迹娟秀,应天棋曾在赵霜凝那里看过徐婉卿的书信,如今还未尽忘。
至少他能确定,这的确是徐婉卿亲笔——
[春光明媚,愿陛下与昭姑娘身心俱泰。]
[妾这一生,短短二十载,命若蒲柳,无一事成,也未能护住任何一人。]
[这些年,伴妾最久、最能理解妾之心意、真心实意为妾着想之人,唯有蝉蝉。可世间之事,阴错阳差,妾亲手害死了她,悔极痛极,这条命,妾早该偿给她,如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妾年幼时入宫伴读,敬守宫中规矩,活得小心翼翼。但实际上,妾不爱这囚笼一般的宫墙,也不爱陛下,却因贪生怕死、因舍不得富贵繁华,如此圈禁了自己一生。]
[陛下是因蝉蝉才纳妾为妃,妾心知,陛下待妾没有情爱,唯有怜悯、一起长大念书的情谊,以及对蝉蝉的思念。这些年,陛下肯护着妾,在这后宫中保全妾的体面,妾感激至极。旁人总说,陛下每每病倒,昏睡中总是不安宁,唯妾伴驾侍疾时能有所好转,道陛下待妾情谊真挚。但妾知道,令陛下安稳入睡的,并非妾的陪伴,而是妾身上与蝉蝉相似的米苏尔达的香气。]
[妾没能护住蝉蝉,也没能护住宁儿,万幸,妾至少护住了那片米苏尔达。可让蝉蝉心爱之花用于害人性命,终是妾万死不可赎的罪孽。]
[妾惯会察言观色,妾知蝉蝉深爱陛下,也知陛下对蝉蝉不可言说的情意,亦知陛下在这深宫之中的身不由己。]
[算起来,妾应当替蝉蝉护着她深爱的陛下才是。]
[可是妾天资愚钝,无甚大用,只会不断地为旁人带去祸事。陛下的谋划,妾帮不上忙,那妾便只能祝陛下,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再说昭姑娘。妾因一己私欲险些害得昭姑娘丧命,妾应当亲自向昭姑娘请罪才是。还记得乞巧节那夜,昭姑娘见妾第一眼,便说,妾生得好看,眉眼间却总似带着散不开的愁云,应当多笑笑才是……昭姑娘为人,妾早有耳闻,昭姑娘,人如其名,像一轮太阳。其实,那一晚,昭姑娘让我想起了蝉蝉,可是我还是将放有花瓣的香囊送给了你,终是妾对你不住。]
[妾无颜面再见昭姑娘,只敢将歉意写入书信,希望在妾去后,昭姑娘能看见这些缺少诚意的歉意,仅此就好,妾不敢奢求原谅。]
[曾经,妾本有两次逃离囚笼的机会,可第一次,妾不敢离开皇宫与家人同进退共生死,第二次,妾不敢面对宫外完全未知的人生,不敢触碰可能发生的那些穷困潦倒颠沛流离。]
[陛下说,会让昭姑娘亲自处置我,可昭姑娘人那样好,多半会心软,留妾一条性命。]
[妾厌倦了受人摆布,厌倦了身不由己,也不愿再带着愧疚苟且偷生更多年。所以这一次,妾想自己做一次决定,还请昭姑娘原谅妾的懦弱自私。]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妾敬拜。]
[若有来生,愿天高路远,我此生愧对之人,再不必与我相见。]
第168章 八周目
出连昭是南域逻泊族, 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中原文字,现在会的那些还是入宫之后学的,但其实认得也不多。
所以, 这封信大致的内容,都由应天棋讲给她听。
“我早就说了,你们中原人瞧着体面,但实际上内里是一团败絮。瞧这富丽巍峨的宫墙拦在中间,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那些天大的权力规矩礼数,活生生将一个个人逼成了鬼。”
出连昭抬头看了眼翠微宫描金画碧的屋顶:
“她要是生在草原上,应当也不会有这些烦恼了吧。”
应天棋点点头,可能是认可她的想法, 但没说话。
出连昭似乎对他这反应有点不满:
“你作何想法?”
“嗯?”应天棋回过神:“什么?”
“你读过她这封信, 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好像……”
应天棋皱皱眉,其实自己也不大确定, 说得便有些许迟疑:
“好像觉得很悲哀,很心痛难过。”
“好像?”出连昭并不认同他的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