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有血裂症那会儿,他尚可撑着精神和应天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现在症状没了、高热退了,他反倒是昏迷不醒,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的都算难得。
侍女又送了药过来,应天棋抬手接过药碗。
这两日,给应瑀喂药喂水之类的事都是应天棋亲自来,应瑀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便也没说什么,将药碗递出后便默默退下了。
应天棋用汤匙搅搅那发黑的药汁,正想等药晾凉些再扶应瑀起身,谁想应瑀竟自己醒了。
他半睁着眼睛,嗓音沙哑地唤了声“阿弈”。
应天棋立刻放下药碗扶他起身。
应瑀轻咳了两声,倒还有心思玩笑:
“每次醒来都是你在这,你也不晓得歇歇,哪儿还有皇爷的样子?”
应天棋拿应瑀以前的话来堵他:“弟弟照顾哥哥,天经地义。”
“你啊……”应瑀笑着摇摇头,而后又瞧了眼窗外:
“没想到,如你所说,你当真有周全一切的法子……那日倒是我多虑了,原来连天命都眷顾陛下……良山的情况,应已大好了吧?”
“嗯。”应天棋点点头,举着汤匙想给应瑀喂药,应瑀却不依,自己端过了药碗,长苦不如短苦,与其拿汤匙一勺勺慢慢进,倒不如皱着眉仰头将一碗药喝干净了。
“哪有什么眷不眷顾的,都是巧合罢了……是啊,是好些了,虽说那些因血裂症而死的人没法复生,但好歹有一多半的人得以保全,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如今,我只盼着兄长你能好起来。”
应天棋冲应瑀笑笑。
听他这话,应瑀也淡淡扬起唇:“我哪儿有什么不好的呢?我身子本就不大好,每年春秋换季时都得病上一场,想来是这血裂症太过凶猛,连着我的身子也给拖垮了。其实无大碍的,多养养就是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应天棋话虽这样说,人却还愁着:
“山下还有那么一群朝苏人,我还等着兄长好起来之后同我一起想法子呢。”
应瑀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如今面对的劫难不止瘟疫一桩。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可是神色又忽地一转,皱眉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应天棋脸色一变,站起身正想伸手去扶,可还没等他碰到应瑀,应瑀先低头猛地吐出口血来!
鲜红血沾上应天棋的手掌,令他有些目眩,呆滞一瞬才想起来喊:“太医!!!”
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太医们听了传召,又一个个拎着药箱急急赶来,围在应瑀床边,搭脉施针开药,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足可见情况之危急。
殿内应天棋帮不上忙,太医说的话他又听不懂,站在那儿也是给医者施压,他待着也没意思,索性走了出去。
从看应瑀吐血,到独自走到室外,他的心神都是恍惚的。
只脑子像是提前被设定好了程序一般,强行运转去分析目下局势,不肯给自己一刻的空闲。
如今良山疫症已解,如果行宫中真有朝苏人的内应,这次怕是当真坐不住,要有所动作了。
抓住了内应……然后呢?
经这一遭瘟疫,禁军元气大伤,去跟朝苏人硬碰硬?不大稳妥。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向外求援,可是信传不出去……
应天棋思绪一顿,偶然想到山青说的那条、让他能顺利回到行宫的险峻小路。
如果可以……
应天棋想着,偶然一个垂眼,却看见了手心一片刺目的血迹。
于是思绪再次僵住。
他出来得太急了,都忘了净手。
也是到了现在,他站在了天光下,才意识到自己也有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疫病得到控制的喜悦都不能持续太久,就要继续整理状态去面对下一道难题。
应瑀会出事吗?朝苏人又该怎么对付?
应天棋几乎是机械地在逼迫自己去思考这些问题。
他缓缓蜷起手指,恍惚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
“……陛下?陛下!”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是山青。
山青这两日一直在忙着处理疫症之事,自那日帮着拣药草后,应天棋这还是第一次见他。
“怎么了?”应天棋看山青跑到自己近前,想他应当是有话要说。
“也没什么……就是看陛下您站在这儿,好像要倒了似的,问您一句安好。”山青说着,不确定地再看他一遍:
“陛下……真的没事吧?”
“没事。”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现在十分难看,他垂下手,勉强笑了笑:
“八王身体有恙,我刚从他那儿出来,心绪不宁罢了。”
山青这才迟疑着点点头。
他本也是路过,没什么大事,现在见应天棋身子无碍,便行了礼自去忙了。
但走开两步,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朝应天棋走来,还好应天棋一直留在原地未动。
“陛下,我倒想起一桩事。”山青说。
应天棋重新打起精神:
“怎么,你说便是。”
“就……我今早和方大人遇见,说了两句话,听他说,前几日,你们都以为我跑了?”
“……是。你一言不发突然消失,又逢疫病突发、朝苏围困,我们不能不多想。抱歉,我不该疑你。”
山青跑那么大老远,在悬崖峭壁上爬上爬下地找药材,再艰难地躲开朝苏人荡着树藤重回良山如天神降世般当了回救世主,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被当成了叛徒……不道个歉,怕是会让他寒心了。
谁想山青却不在乎这个,他摆摆手:
“不是,我不是来讨陛下的歉的……我就是在想,我那日离开时虽急,却也是托人给陛下带过话的啊。”
“……”应天棋一愣,也觉出其中不寻常的味道:“什么?”
“我那夜去巡山了,回来已是夜半,听人说有人从后山搬回来一个装了尸块的箱子,听着形容,我觉得不对,就过去瞧了一眼。当时箱子已经被丢到偏处去了,只有个太医在旁,我便同他一道看了。我一瞧变认出那尸体死于血裂症,心道要坏事,得速速找了解药才行。按规矩,我应当先向陛下通报一声,得了陛下准许再走的,但当时夜已深,陛下歇下我不好打扰,可这时间更耽误不得,没法子,我一时半刻找不到其他人,便托那太医替我向陛下告个罪,我先去找药,具体等回来再跟陛下解释,可他……竟没跟你们说吗?”
听了山青这番话,应天棋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
他大脑一片麻木,只听见自己问:
“那太医是谁?”
“是个挺年轻的太医,模样也端正,说话温温和和的,名字我却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叫……”
山青正努力回忆着,忽听应天棋道:
“何朗生?”
“对!没错,就是姓何!小何大人嘛。”
应天棋觉得自己的情绪平静得可怕。
他抬抬手: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山青走了,应天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意识地用袖子搓干净了手心已经干掉的血。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他头疼得要命,也累得要命。
他没法想了,也没力气想了,只吩咐白小荷:“让何朗生来见我。”
白小荷见他那比墙面还要青白的脸色,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也没有开口,只迟疑着应了一句,便转身替他去找了何朗生来。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应天棋在怀中摸索许久,最终用两指夹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何朗生应当算是应弈半个竹马,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又在宫中互相扶持这么多年,还替他往宫外给方南巳传消息……
应天棋从来没有疑过他。
想必应弈和方南巳也没有疑过。
这个人在他们面前的表现,也的确不会令人起一丝疑心。
可是何朗生偏没有替山青传这个话。
或许是他忙忘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能解释。
但比这些合理解释更多的,是疑点,但应天棋现在真的分析不动了。
他能做的,只有在何朗生进来、行过礼后,麻木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里那张卡片贴上何朗生的肩膀:
“今夜我要查验他的身份。”
何朗生听不懂,更不知道应天棋在做什么,抬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清澈的茫然。
应天棋也静静回望过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站在那里等待片刻。
然后,等他手里的卡片终于有了反应。
预言家卡牌颜色转换,随着应天棋心凉的速度一点点加深,终化为了几近纯黑的深灰。
那颜色,和何朗生那张带着一丝丝犹疑的、温和儒雅的面孔相比,未免反差过大。
盯着预言家卡牌定型后的颜色和图案,应天棋只觉自己的眼前也阵阵发黑。
他手劲一松,卡牌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三次使用次数终于耗尽,它化为碎屑,消散在了空气里。
视线里的一切重叠在一起,应天棋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加上所受打击过大出现的身体应激反应。
……不能晕。
应天棋告诉自己。
和狼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能晕……
应天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却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