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应天棋狠狠瞪了方南巳一眼。
在心里疯狂劝说自己“正事要紧”,而后恶狠狠地从怀里抽出一早准备好的黑布,盖住鼻梁绕过耳朵,挡了自己半張脸, 系死结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勒飞自己的头盖骨。
欺君,死罪!
别院私修地牢,死罪!
谋逆犯上,死罪!
株连九族五马分尸!
应天棋在心里细数着方南巳各项罪名, 走到暗道旁边气呼呼正想下去,但在那之前, 方南巳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干什么?”应天棋没好气道。
方南巳没回答, 只从身后拿出一只不知何时拎在手里的斗笠。
虽说張葵官职不高, 可能至今都没看清过皇帝的鼻子眼睛,但为保万一,还是遮掩一下容貌为好。
现在他蒙一下脸,如果再戴上这玩意把上半張脸也遮一遮, 下面又黑灯瞎火的,估计应弈親妈来了也认不出他了。
于是应天棋抬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
调整斗笠的时候,应天棋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他暂时还放不下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因此他无视了方南巳,只回头看了眼苏言,问:
“你可以确定張葵是鄭秉燭的人吗?这二人关系如何?”
苏言原本一心一意立在边上当背景板,现在突然被问到,他愣了一下,先下意识瞧了眼身边的方南巳。
苏言无法从方南巳脸上得到任何有效信息,但皇爷的问话他又不敢不答,因此在内心挣扎片刻后,才道:
“回陛下,确定……张葵官职不高,只是正五品仓部司郎中,他原是国師家中幕僚,是国師親自提拔的人,素来与他親近,这一点,很多人都知晓。”
“……”应天棋没有应声,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蹲下身子,落进暗道,顺着暗道的梯子钻进了那片黑暗里。
见状,苏言眼巴巴地瞅着方南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情绪,抬手紧紧护腕:
“我下去盯着,你守在此處,若有动静,暗号通传。”
“是。”
应天棋没注意身后那主仆俩的悄悄话。
他麻溜地顺着梯子下去,沿着唯一一条通道往前走。
从怀里拿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折子,火苗从竹筒里钻出来,替他照亮身周光景。
这處小院是方南巳的私产,虽说朝廷一般不会查验官员在外的房屋田地,但敢在京城周边的庄子里私建地牢还是太超前了。
不仅敢建,还敢堂而皇之地把皇帝带来参观。
这混球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应天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边打量四周环境,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这暗道常年封闭,里面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甚至有种血肉在闷热环境放久了腐烂后的腥臭味,刚下来时猛地闻一鼻子,应天棋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空气里带着点黏腻的潮湿感,再往前,除了自己和身后另一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应天棋还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窸窣。
没走几步,原本狭窄的通道进入了一处相对开阔的空间,应天棋停下脚步,伸手将火折子往远一递。
燭火映出一处地窖一般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不算大,还被一只巨大的铁笼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笼外置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应天棋不敢多看,只瞅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因为他那一眼不仅看见了刑具上的锈,还看见了喷溅在桌上地上甚至牆上的、大片凝固发黑的血迹,想必这就是空气中腥臭味的来源。
至于笼子里面,是大片铺开的干草、一床破破烂烂露了棉絮的被子,还有……
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隔着一段距離,仔细打量那人。
一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相貌平平的男人。
那就是张葵?
他似乎怕极了,整个人都快跟干草一起缩去牆角里,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像只麻皮包子。
应天棋盯着他,又往铁笼那边走了一步。
见状,张葵夸张地瑟缩一下,声音都是颤的:
“大,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何故、何故要将我为难至此啊?”
“无、冤、无、仇?”
应天棋压低头上斗笠,沉下声音重复着四字,轻笑一声,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木棍,威胁似的敲敲地面,语速放缓,装得一副高深莫测样:
“你得罪了什么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张葵听见这话,应当是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可最后,也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
“小人向来谨小慎微,能得罪什么人啊……?大人是不是弄錯了?”
“户部仓部司郎中张葵,是你没錯吧?”
应天棋打断他的话,边拿着火折子,将地牢内几盏油灯挨个点亮,边道:
“运往河東的那批赈災糧,是你负责押送,却在半道被山匪劫了去,这事儿可不好交代。张大人,你知不知道,你让那位大人很为难,他正是为了此事,才托我要你的命啊。”
张葵听见这话,佝偻着的身体猛地一颤,小眼睛极力睁大了,像是一瞬间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应天棋知道,这是信息给足了,情绪也到位了。
他勾起唇角,没再继续说什么,只耐心地等着张葵的反应。
而张葵缩在角落里,无意识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呼吸着。
片刻,他突然向应天棋的方向膝行几步,一双手虽然被麻绳困在一起,却依旧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大人……大人您代我向鄭大人求求情,是小人办事不利,可是小人当真不是有心的啊!!”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张葵已是涕泗横流:
“上头的人催得紧,赈災糧要想早些到河東,一定要过黄山崖。小人原本是提前打探过的,黄山崖那批山匪虽然凶恶,可是若多备上些买路财孝敬孝敬便也没事了,谁知道他们这次发了什么疯,竟将钱粮尽数劫走,还动手杀了人……是小人无用,可小人……当真不是有心的啊!!小人对国師大人忠心耿耿,国師大人饶了我这次,以后,小人定然做牛做马,以报国师大人的恩德啊!!”
张葵真是怕极了,朝着应天棋就“咚咚咚”地磕头,那声音,听在应天棋耳里都觉得牙酸。
可是,不对。
情绪不对,反应也不对。
这跟应天棋预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他原本以为,黄山崖的土匪是鄭秉燭自导自演出的一场戏,目的就是要吞下那批赈灾粮。
而张葵向来与他过从亲密,也是他亲自塞进去的随行督办使,不管张葵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顶锅侠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管郑秉燭是真要将张葵当成一枚弃子,还是只做做样子、东窗事发后还要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只要应天棋在张葵抵达京城前把人弄走,关在小黑屋里这么吓唬一下,就能做出一个“兔死狗烹”的假设。
张葵为郑秉烛卖命,配合郑秉烛和山匪演戏,回京准备顶锅却被当做弃子,怕他供出主上所以要在他回京前灭口……
那张葵会怎么做?
当然是心灰意冷失望绝望,那在这种心态下,想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就很容易了。
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却偏離了应天棋的计划。
什么意思?
那窝劫走赈灾粮的山匪竟不是郑秉烛指使?
这件事当真是个意外,连张葵都没有意料到?
那应天棋拿什么拿捏他!
事情变得愈发离奇,应天棋实在想骂脏话,但现在都已经这样了,即便偏离航线,他也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猛地用手中木棍抽向铁笼,硬物碰撞,在封闭的空间内爆出一声巨响。
“还想‘将功补过’?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来日若国师大人遭遇生死危机,也能容你一时失误来日再报吗?!”
应天棋厉声搬出了方南巳的流氓理论,那架势比黄山崖的土匪还像土匪,吓得张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错了,大人,我真的措了……求求您……”
张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求您……让我见一见国师大人,让我当面向他求求情啊大人……”
“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国师大人近日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见你?”
应天棋嗤笑一声:
“派我来了结你,都已经是抬举了。”
“……京、京城出事儿了?”
张葵在妙音阁疑案前就随着粮队离开了京城,自然没有门道去了解近日京中之事。
应天棋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是啊,国师大人的亲弟弟于半月前死在了妙音阁。刺客至今没有找到。”
说着,应天棋放慢了语速。
他撑着木棍,微微弯下腰,影子被烛火映在墙上,一点一点向前倾倒:
“除非那刺客能立马跳出来认罪,否则,国师大人怕是无暇顾及你了。”
郑秉星和妙音阁究竟有什么纠葛,这件事旁人要么不知道,要么不敢说。
但作为郑秉烛的亲信和曾经的幕僚,张葵是最有可能了解内情的人,如今在这重压下,也将是最敢说的那个人。
应天棋原本做好了铺垫,想着张葵为了保命,定然能供出点东西,助他在层层迷雾中抓到零星线索。
可是张葵的反应再次偏离了他的预期。
只见张葵在听清应天棋所言之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跌坐在地上,无意识地向后挪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