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后,方南辰闭目养神半晌,听见帐外远处传来几声狼嚎。
这在黄山崖,实属常见。
方南辰没多在意,只起身,去营帐角落拎出一只鸟笼。
鸟笼里,是一只羽毛黑亮的烏鴉。
方南辰摆出笔墨纸砚,片刻卷起一张纸条,塞进了烏鴉足上的信筒中。
之后她抱着乌鸦出了营帐,望了眼空中高悬的月亮,再一扬手,乌鸦飞入夜空,羽毛与墨色融为一体,几乎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乌鸦飞去的方向正是京城。
足上信纸只录着一句话,事实上,方南辰平时和方南巳也并没有太多话要说。
一句五字——
[白小卓何人]
第65章 六周目
匆匆忙忙大半夜, 应天棋回到帐篷里,只覺得自己才剛躺下闭上眼睛,就被宋立晃着肩膀叫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剛想习惯性问一句“小卓几时了”,但等看清自己所在的并不是乾清宫、想起自己人现在在哪穿着谁的马甲, 他立刻困意全无,翻身坐了起来。
“醒了?快起来, 我帶你回寨子。”
宋立已经在穿衣服了, 应天棋瞧了一眼, 营帐外有不少人影来来去去, 估计是在预备着进山了。
应天棋不想给人添麻烦,这便麻利地穿好衣服,和宋立一起出了帐篷。
营地里,汉子们正往车上搬水桶水箱,每人都是忙碌模样。
宋立跟方南辰打了声招呼, 便帶着应天棋走小路钻进了山中。
清晨,天刚亮,目之所及都是浅浅淡淡的雾霾蓝色,空气湿漉漉灌入肺腑, 再伸个懒腰,感覺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就是野山里蚊虫有点多, 路也难走, 应天棋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宋立身后, 不一会儿拍死十几只蚊子。
再看脚底,虽然野草茂盛,但已隱约可见前人踏出来的一条小路。
想必这的確是沉龙寨诸人找见的回寨子的隱秘路径,而不是方南辰把他随便打发给宋立讓宋立找个无人處结果他的借口。
应天棋想了想, 本想默默承了这份情,却还是没忍住问:
“宋大哥,我有个问题。”
宋立头也没回,闷着头往前走,邊应:“嗯?”
“你们寨子的位置应該属于天大的秘密吧,正因为藏得深,才讓你们躲过了一次次的官府清剿,讓你们安安稳稳地在黄山崖待了这么多年。那现在带我一个外人走小路进去了,不怕我知道方位给外人报信,把你们一锅端了吗?”
应天棋这话问得多少有些不聪明,可他实在好奇。
向二爺就不说了,宋立和方南辰这两个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就算有信物,也不像是能够直接毫无保留信他的样子。
“我怕,但辰姐信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宋立的语气还算輕松,之后话锋一转:
“说实话,在你说这话之前,我尚覺得你有几分可疑。但听见你这问题之后,疑虑倒是消了许多。”
应天棋乐了:“为什么?”
“我话说难听点,咬人的狗不叫,要你真留着后手,现在就不会问这问题,而是該谋算着一会儿该如何朝我动手了。而且……”宋立輕笑一声:
“瞧你走这这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若真要动手,也打不过我。”
“……”应天棋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但他没话反驳。
“我也不知道辰姐为什么那么信你,認定了你真是阿巳的故人。既然她信,那我姑且也信你说的那些话都出自真心,当你是兄弟……其实,我也有个问题。”
应天棋瞧着宋立的背影:“你问。”
他们沉龙寨的首领配置很经典,一个兼具智慧和武力的老大,一个演技好话不多但心思很多的老二,还有一个没有很多脑子但有很多赤诚和忠心以及武力点的老三。
宋立此人中等身材,不算单薄,却也没有多强壮,长得端正清秀,气质儒雅,说实话,并不像山匪,倒像是一个世家公子或者教书先生,所以上次应天棋才对他“行商”的身份坚信不疑。
此时,他瞧着宋立在身前走着,又听宋立道:
“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什么?”应天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皇帝能许辰姐以女子身带兵打仗封爵立业,可是真的?”宋立重问一遍,这次倒是将意思说清了。
“自然。”应天棋正色:
“我……我们陛下不说空话,既然给人许诺了,就有兑现的诚意和信心。”
宋立却似乎不怎么認可:
“帝王凉薄,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都是常事,希望那位能如你所说,若有功成那日,还能想起今日托你说出的这番话吧。”
应天棋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
住在山里天高皇帝遠的就是野。
“宋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应天棋弱弱提醒。
“啊……见谅,我们这些粗人,有什么话都不忌讳。方才那句……你知我知。”
就是因为他知了才恐怖好吧!!
应天棋也不可能把白小卓的马甲穿一辈子,早晚得脱。再多听他们大声蛐蛐自己几句,到时候面对面多尴尬,应天棋都不敢想。
心中如此咆哮着,应天棋却干巴巴咳了一声:
“……好,你知我知。”
这个话题过去,宋立忽又感慨道:
“方南辰是我见过最潇洒的女子,世间绝大多数男儿都难比。可惜她困于女儿身,纵有一身本领也难以施展,我们就算了,但她不该一直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我们一直想让大当家过得更好,所以,不得不承认,你昨夜说的那番话確实扎到了我们心里,我们可以不为自己,但不能不为她。”
现在宋立给应天棋的感觉又变了,不像刚认識时那样温和热情,也不像上周目拿刀抵着他时那样冷漠狠戾,而是一片平和从容,状态自然不少。
应天棋点点头,忍不住问:
“你们是怎么认識的,又是如何聚在了一起选择建立这沉龙寨,我可以问问吗?”
“自然。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宋立失笑:
“大概十年前吧,那时我才十二岁,父母砸锅卖铁送我去念书。可念了没多久,村里遭了海匪,全村都没了。当时我正好在镇上学堂,才避开这一劫,等回到家里,只看见全村的尸体。再后来,我就遇见方南辰了,我当时没了家,身上也没有钱,不知道该去哪,她就让我跟着她。”
……海匪?
应天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宣朝地图:
“海离这儿可有点遠……你们是后来才到的黄山崖?”
“是,我原来在南海那邊的小渔村,之后跟着她一路北上,认识了被人陷害险些被官兵處死的向贰,还有其他更多人。之后队伍越来越大,不适合凑在一起继续流浪了,正好到了黄山崖,方南辰就说,咱们留在山里,建个寨子谋生。”
南海渔村,一路北上。
也就是说,方南辰本来也是从南邊过来的?
南海再往南……就是云墨江了啊,跨过云墨江,岂不就是南域了?要这么说的话,方南巳当年也是在南邊打了几场仗冒了头,才一路升官最后到了如今这步。
这姐弟俩的确像南域长相,主要是皇宫里还有个出连昭给应天棋比对着,这几个人眉眼间那种异域感实在很微妙也很特别。
但南域人比较封闭,喜欢圈地自己过自己的,轻易不跨出云墨江,这方家两个怎么在十年前就入中原了?
不过他们的长相也看起来并没有出连昭那么明显……或许是混血?
奇怪,奇怪。
应天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还记得一边回应宋立的话:
“能做出这种决定,的确需要胆识。”
頓了頓,他又问:
“我看你们这里习武的人还不少?”
“是。”宋立点点头:
“一部分是后来跟着向二爺和辰姐练出来的,更多的是前来投奔我们的镖局伙计。这年头到处都穷,贪官多,赋税重,离京城近些有人护着的地方还好,偏一些的地方简直民不聊生。押镖的行当也不景气,卖力气又赚不了几个钱,很多人听过我们的名声,一咬牙就来了。”
的确是这样。
皇帝无能,朝堂黑暗,应天棋的日子不好过,一层层下去,底下的百姓更是日日苦难。
他叹了口气:
“所以,你们问往来商队索要过路费,或者打劫贪官富商,一部分自己留着生活,有多的就拿去接济贫苦百姓?”
“算是吧。”
“在下佩服。”
“我们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真正能改变这一切的,还是你口中那一位。”
“我……懂。”
一边聊着,应天棋也走得有些累了。
太阳越爬越高,气温逐渐有些烧人,应天棋跟在宋立身后,感觉绕了无数个弯、过了无数个夹缝、漟了无数片草原,才远远瞧见一片类似建筑的黑点。
怪不得沉龙寨难找。
他们的屋子建在一片峭壁石林间,三面死路,除了像宋立和应天棋刚才那样七拐八绕,唯一的到达方式是从头顶的悬崖跳下来。
加上此地有一片天然石林,遮遮掩掩的,很是隐蔽。
“阿立哥哥!!”
在二人走近的时候,草丛里突然钻出一只小团子,奶声奶气地唤着,张开手臂朝他们跑来。
“怎么了小石头?”宋立弯腰抱起石头,让石头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