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沈砚舟下工很早,手里还拎着个大箱子,用红布罩着,看起来沉甸甸的。
“厂里给优秀员工发的奖。”沈砚舟把红布掀开,打开箱子,露出里面铁灰色的电扇。
电扇大概三本书立起来的高度,蓝色底座上装着一个旋钮和四个按键。
俞盼眼睛都看直了,他只在供销社里见过这东西。
沈砚舟插上电,按下开关,扇叶‘嗡’地转起来,凉风一下子扑了满脸,吹得俞盼额前的碎发乱飘。
“小心卷进去。”沈砚舟笑着把俞盼的头往旁边拨了拨,不让他脑袋冲着风扇吹。
俞盼听话地往边上挪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头发比划:“我的头发那——么短!怎么可能会卷进去!”
沈砚舟被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那也不行,冲着脑袋吹容易头疼。”
那天晚上,他们买了个大西瓜,放在电扇底下吹着。
沈砚舟用刀切开,西瓜红瓤黑籽,甜水顺着刀把往下滴。
两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捧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电扇的风把西瓜的甜香吹得满屋子都是。
俞盼吃东西总是控制不住吃得急,哪怕有沈砚舟在边上看着,还是一勺接一勺,汁水沾了满脸。
沈砚舟放下勺子,拿毛巾给他擦脸,低声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俞盼含着满嘴的西瓜,含糊地点头。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裹着,直到七月中旬。临近中元节,鞭炮买卖又开始红火起来,沈砚舟也比往常更忙了。
中元节前两天,那天热得反常,空气又热又黏糊,俞盼对着书桌上空白的稿纸,摇着蒲扇,只觉得自己像待在一个大蒸笼里,热得他这半月就断断续续写了一篇稿子投出去。
沈砚舟回来时,衣衫后背湿了一片。俞盼那会儿刚吃完饭,瞧见沈砚舟正惊奇,怎么今天下工这么早。
还没等他比划出来,沈砚舟冲老太太打了个招呼牵着他回了家。
进门后,沈砚舟从包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俞盼:“这个月的工钱,你收着。”
沈砚舟的工钱一贯是让自己收着的,俞盼也不奇怪,接过信封,接着又被信封的厚度吓一跳。自从沈砚舟转岗后,发的工钱是越来越多。
沈砚舟脱了短袖,露出结实的肩膀,拿竹钩勾了件短袖套上。
“还要出去吗?”俞盼把信封搁桌上,冲沈砚舟比划。
“嗯,厂里临时安排了批急货,去隔壁县城,今晚就得走。”
“什么时候回来?”俞盼比划着问。
沈砚舟洗干净手,抱着俞盼吻了吻他鼻尖,“晚上就回,你先睡,不用等我。”
“我才不等你呢。”俞盼鼓了股嘴巴,故意转过头去看电扇。
沈砚舟笑着歪头,去吻他的唇,“好好好,不等,哥尽量早点回来。”
当天晚上回来,就不用收拾什么东西。沈砚舟在谭明来的空档,坐着把要送的货单看了一遍,俞盼坐在旁边看着。
忽然想起什么,沈砚舟从包里摸出块巧克力。
谭明最近老跟他念叨,他弟天天缠着他买巧克力,便宜的还嫌不好吃,要吃金兔子的,金兔子多贵,一颗就得五毛钱。
沈砚舟记下了,今天难得下班早,特地去供销社那边买了两颗金兔子。
巧克力是锡纸包装,贴着个金兔子贴纸。天气太热,回来路上放包里有些化了。沈砚舟看着包装袋上溢出来的褐色污渍皱了皱眉,抬手就往垃圾桶那边扔。
俞盼赶紧抢过来,比划:“不要浪费!”
“听话,不知道还能不能吃。”沈砚舟哄着他。
“可以吃的。”俞盼比划,“老太太给我吃过的,也是有点化了。”
沈砚舟眼睛一眯,“什么时候吃的?”
俞盼脸一红,老太太是悄悄给自己吃的,特意叮嘱自己别跟沈砚舟说。
“好啊盼盼。”沈砚舟放下巧克力,把人抱到怀里捏着他的脸,“还学会跟我藏心眼儿了。”
俞盼被捏得嘴巴嘟起来,呜呜地比划:“我错了哥。”
沈砚舟哪舍得真怪他,只是怕他吃糖吃多了坏牙。他平日里买糖总控制着量,隔三岔五才买几颗放在铁盒里,清楚俞盼对吃的没那么有自制力。
他松了手,改用指腹蹭了蹭俞盼发红的面颊,“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
俞盼点头。
两人抱着腻歪了会儿,谭明到了,在下边摁了摁喇叭。
沈砚舟摁着俞盼亲了几口,埋脸在他颈窝里使劲蹭了几下,才把人放开。
俞盼微微喘气,额头抵着沈砚舟高挺的鼻梁,眼睛看着他的衣领,还好有风扇吹着,不然又热出一身的汗。
“今晚早点睡,睡醒我就回来了。”
俞盼重重点头,把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沈砚舟走的时候,天还亮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俞盼趴在窗台看着他上车,看着卡车发动,渐渐消失在路口。
他回到桌边,剥了颗巧克力含在嘴里,拿起装着工钱的信封回了卧室。
藏钱的木匣子放在衣柜最下边,他蹲下把匣子拖出来,把信封里的钱掏出来分类叠好。
沈砚舟这段时间真的挣了很多,原本放在木匣子里的钱只有薄薄一沓,现在已经撑得要把钱往下压才能把盖子盖上了。
俞盼把木匣子放回原处,转身时看见桌上的电扇还在转,凉风悠悠地吹着,像在替沈砚舟陪着他。
窗外的蝉还是不知疲倦地叫,俞盼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第17章
天擦黑时,俞盼坐在书桌前改稿,写的是沈砚舟教他打水漂的事儿。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响雷,震得窗玻璃都在颤。
俞盼吓了一跳,笔差点掉在地上。他抬头看向窗外,天空被闪电劈得惨白,乌云沉沉地压下来,狂风卷着树枝往一个方向歪,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啦响。
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啪嗒声,没多会儿就变成了密集的噼啪声。
俞盼起身去关窗,手指刚碰到窗框,就被溅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他把家里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雨声还是从缝隙钻进来,吵得人心里发慌。
他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夏季的雨天。
俞盼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最后一颗金兔子巧克力。
锡纸包装的巧克力被体温焐得发软,褐色的巧克力酱慢慢溢出来,沾了俞盼一手。
电扇还在转,吹得桌上的稿纸沙沙响,可俞盼一点也不觉得凉快,后背反而冒出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震得地面都晃了晃。俞盼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书桌角,疼得他龇牙。
但他顾不上,心里的慌比腿疼更甚。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逼得他胸口发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喘气。
楼下突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夹杂着桌椅挪动的响声。俞盼跑下楼,看见老太太正帮着书铺老爷爷搬书架上的书,“快!水涨上来了!”
天井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冰凉的冷意顺着裤腿往上爬,俞盼顾不得这些,赶紧跑过去,和老爷爷一起搬书。
水涨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涨到了小腿肚。书又沉又滑,他好几次差点摔了,幸好挨着墙,可以用手肘稳一下。
雨还在不要命地下着,不知道这水能涨多高,老爷爷站在梯子上,把顶层精装的书往下递,“先搬这些之前的!那些旧杂志散书能救多少是多少!”
俞盼点头,抱着竹筐淌着水往书架走。黄泥水已经没过膝盖,带着水草和泥沙,漫过小腿时痒痒的,像有虫子在腿上爬。
他刚装满一筐书,外面正好闪过一道闪电,连带着头顶的灯也跟着闪了几下。
没来回几趟,水又涨了一截。
“书不要了!走!”老爷爷果断下了梯子,拽着俞盼往楼梯口走。
水已经涨到肚子的高度,每走一步都要废很大的力气。
俞盼抱着半筐子书走到楼梯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一楼的水已经半墙高了。
老爷爷经常坐着的藤椅飘在水里,还有那些没来得及搬走的书,在黄泥水里浮浮沉沉。
回到二楼,老太太寻摸着把二楼的东西往上搬。
照这个涨水的架势,真说不准。
于是三人又开始往三楼搬东西,搬完已经是深夜,好消息是雨势小了,水的涨势稳下来了。
坏消息是涨水的高度和二楼齐平,如果雨再下大的话,保不准还会往上涨。
街上还是嘈杂声一片,小孩儿大人的哭喊声混在一起。
有些心态好点的,则开着窗户探头大声交谈。
“我都长这么大了头一次见涨这么高的水,怎的回事。”
“别说你第一次见,我都五十岁了这种状况还是头一次!”
“我家猪鸡都被冲走了,根本抱不急。”
俞盼靠着墙角,浑身都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老太太端来碗姜汤,“趁热喝了,赶紧洗澡换衣服,别感冒了。”
俞盼点点头,接过姜汤抿了一口,辣得他直皱眉,却让冻得发僵的身子暖和了些。
洗完澡,俞盼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格子,怎么也睡不着,将近凌晨时才撑不住勉强眯了一会儿。
到了中午,雨又开始下了。
镇长撑着伞站在竹筏上,手里拿着喇叭喊:“各位乡亲,涨水是因为河道堵了,我们已经派人去疏通了……”
“河道怎么会堵了呢,这么宽呢!”有人趴在窗台喊道。
“莫清楚,等水退了去瞅瞅。”另一个声音接话。
下午有竹筏装着米饭开始挨家挨户分发,老太太端回来一盆米饭,给俞盼舀了一碗,“快吃点,不然扛不住。”
老爷爷扒了两口饭,说:“没事,水会退的。”
俞盼艰难的吃了口米饭,米是陈米,带着一股味儿,很干很难咽。
又过了一天,从中午开始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被淹了两天两夜的街道终于露出来了,只是地上积着膝盖高的黄泥,混着淹死的鸡鸭和冲散的家具,腥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