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颜铃,伫立于巨幅的海报灯牌下,感觉自己要被上面巨大的人物吞没。
他仰起脸,好奇地与海报上女主角对视,学着她站在桥上肆意奔跑的姿态,拎起裙摆,也在马路上跳跃着走了两步。发丝与衣袍翻飞,他比海报之中的角色还更像画中之人。
在门外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里并没有其他观众,只有驻足等待、直接问候“颜先生晚上好”的工作人员。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大老板又做了什么“包场”安排。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已经可以检票入场。但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想要逃避,也可能是和大老板多相处的每一秒都令他恶心。他磨磨蹭蹭,将院内的每张海报都仔仔细细看了遍,又来到食品区,弯下腰,透过明亮的橱窗玻璃,望向里面金黄的爆米花和薯条。
选定了套餐,正准备掏出手表支付,服务员却微笑着摇头。颜铃顿时索然无味,心知是大老板早已将全场的消费买了单——真是个控制欲很强、无时无刻都显摆个没完的人。
他抱起巨大的爆米花桶,将脸埋在其中恶狠狠地啃了两口,意识到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拖延,只得站起了身,慢吞吞地挪进了放映厅。
红色的地毯柔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走进放映厅的瞬间,颜铃轻而易举地便看到了那静静坐在厅内正中央座位,背对着他的人。
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颜铃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发带,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力量。
他走到座位旁,清了清嗓子:“吴总,晚上好。”
墨镜似乎长在了男人的脸上,后方眉眼之中的情绪始终难以窥见。他坐姿笔挺,循声抬头与颜铃对视,微微颔首道:“颜先生,好久不见。”
疤痕交织的脸凹凸不平,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沙哑粗糙。
颜铃“嗯”了一声,抱着爆米花坐下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嘀咕:“……才一周没见吧。”
他又听到身旁的人称赞:“今天的服饰很漂亮。”
颜铃心头一喜,刚想介绍一番裙袍后方蕴含的故事和信仰,猛然记想起这人是谁,只矜持地挤出三个字:“我知道。”
他们并肩而坐,颜铃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脸凑近了一些:“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大老板只是平淡答道:“听他们说,这部电影你会很喜欢,想请你来看看。”
颜铃半信半疑。
影厅内灯光暗下,幕布上放映起了片头,音效震耳欲聋。然而此时此刻的颜铃,自然是一个镜头都看不进去的——从在“猎物”身旁落座位的第一秒起,他的手心便开始渗起了薄汗,
他喉结动了动,先放了一颗爆米花在舌尖,模拟下蛊的步骤,闭眼在脑中预演一下大致的方位和情景,最后咕咚把爆米花咽下,又用水慌慌张张地漱了漱口。
悄无声息地别过脸,看了眼身侧的人,墨镜后方的神情依旧难以辩驳,疤痕的轮廓欲发鲜明,他似乎看得很专注。
颜铃心跳加快,低下头,飞速将袖中的蛊含入口中。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身旁人的胳膊,含糊地开口:“……吴总。”
男人微侧过脸。
此时幕布上的情节转变,变幻的光影让他的面容愈发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一条条条狰狞的疤痕。颜铃与那张脸对视片刻,心猛然突了一下,抵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
不对。时机不对,情感不对,火候不对,总之就是全都不对。
他僵了片刻,大脑一片混沌,只得捧起爆米花桶:“你……要不要尝尝?很好吃的。”
男人静静注视了他几秒,摇了摇头,颜铃扯了扯嘴角,仓皇将脸别了过去。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慌。他暗自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这个夜晚很长。
十分钟后,米米和伙伴谷谷一同闯入昏暗的地窖之中,影厅内部坠入一片暧昧而幽暗的氛围。
颜铃意识到,这又是个很好的时机,于是再次将蛊重新咬住,又戳了戳身旁的男人。
这回他没再敢直视男人的脸,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准备趁人不备,直接下嘴。
可颜铃再一次顿住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男人下颌的一道疤痕上——位置虽没变化,但今天大老板脸上的这一条,形状比记忆中那晚的……似乎稍微粗了一些?
颜铃蓦然愣住。疤痕的形状……难道是可以变化的吗?
“怎么了?”他听到男人问。
颜铃如梦初醒般地缩了下身子,含着蛊,模模糊糊说:“没……就是,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男人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而望向幕布,说:“节奏很紧凑,是个不错的片子。”
颜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难道是上次屋内的灯光太昏暗……记错了?他惊疑不定,又万分懊悔,管他疤痕什么样,方才这么好的时机,竟被自己又错过了。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两次绝佳的机会,全部与颜铃擦身而过,他最多还有一次机会。
牙齿微微咬住蔓月铃蛊。颜铃急切地自我洗起了脑:要专注,要专注,要专注,不要把他当人,当作一块礁石,一片树皮,一条咸鱼干……说不定就好下口了。
于是这一次,他胸膛起伏,没有再唤大老板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扳过了男人的脸。
屏幕中的米米与冒险的伙伴,正逃出即将爆发的火山,金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放映厅,两人无声地对视。
光影斑驳间,颜铃闭上眼,蹙着眉,将脸缓缓凑近。
距离一点一点缩短,直到鼻尖相抵。
呼吸近在咫尺,蛊已经被送到了舌尖,然而两人嘴唇即将相贴的瞬间,颜铃还是蓦然停住了。
就在这关键的最后一秒,随着屏幕中火山爆发的瞬间,像是有人在他耳际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会始终吻不下去?
——因为哪怕“下蛊”是最终目的,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吻啊。
这是一件多么浪漫幸福的事情,是正在相爱,又或是深爱已久的人才会做的专属事情。心跳会随着每一次呼吸的交融加速,唇舌交融间诉说的,是隐秘的、懵懂的、自己尚来得及辨别的心意。
不论如何,“爱”是前提。
颜铃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大老板下不了嘴,而是除了“那个人”之外的每一个人,他都做不到。
指尖轻颤,他攀在面前人侧脸的手,正一点点蜷缩着滑落——他那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认清这个事实的瞬间,就已无法主动将蛊下给面前的人了。
眼眶灼热发烫,他知道对面的男人还在看着自己,脑海中早已一片混沌,只能慌不择路地构思起借口:“没什么,我只是——”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近乎湮没在空气之中的叹息。
或许是电影的背景音,又或许只是纯粹的错觉。颜铃还未来得及分辨,手腕被人重新握住,顺势向前重重一拽——
颜铃愕然睁大了双眼。
影片恰在此时结束,职员表在幕布上滚动,厅内的灯光再度亮起,而面前的男人将身子倾下,托住颜铃的下巴,主动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周米米现在其实不丑啊啊啊只是戴了个墨镜脸上有点硬汉疤痕而已(努力解释(手舞足蹈,铃的视角里的他更多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而已…!
第41章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强势且难以挣脱的吻。
颜铃的大脑宕机,刹那间忘了该如何呼吸,反应过来的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发丝竖起。他剧烈地挣扎,却始终难逃桎梏。
他理应对此感到恶心,可令颜铃感到惊恐而矛盾的是,从身体深处传递而出的隐秘而诚实的信号——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吻并不是抵触至极。这怎么可能?
墨镜和疤痕会掩盖人的面容,但一个人的骨相是难以改变的。这是颜铃第一次与大老板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他鼻梁和下颌的轮廓,他隐约察觉到,若没有受伤,大老板应当……也是一个并不难看的人。
而这个吻,又实在过分地怪异——男人虽然强势地紧扣着颜铃的手腕,主动做出了接吻这个举动,然而在两唇相覆之后,却没有进行后续的任何动作,像是将行动权和主动权,一并归还到了颜铃的手中。
颜铃已无法思索这么多的不合理之处。怒意、惊惧和茫然裹挟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维停滞在这一瞬间,只能顺水推舟地执行自己该做的事情:下蛊。
既然已被迫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把心一横,像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用舌尖生硬地撬开着面前人的牙关,将蛊送到了男人的嘴中。
他看到眼前男人的喉结动了一下——蛊,被他咽下了肚子。
颜铃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力气和理智,恶狠狠地咬了一下面前人的嘴唇,挣脱被禁錮的手腕,“啪”的一声打在面前人的肩头,将其重重推开。
他像是受惊的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带着身旁的爆米花桶跟着翻滚落地,哗啦啦地洒在了地毯上。
颜铃真是欲哭无泪,先是将脸埋在掌心之中“呜——”了一声,崩溃地原地来回跺了跺脚,最后指着面前人的脸,连指尖都在羞愤不已地颤抖:“你,你怎么能,你为什么要——”
亲是下蛊的一部分没错,可自己主动选择亲,和被这个讨厌的人强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颜铃也比谁更心知肚明,若非大老板最后一时色迷心窍,主动地送上门,仅凭自己今天这优柔寡断的状态,这蛊十有八九还是下不进他肚子里的。
他百感交集,踉跄着半倚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正六神无主之时,却见面前男人用手指捻了捻下唇,好巧不巧地低声开口:“我当时看你凑过来,还以为你想……”
颜铃愈加崩溃了:“我没想!你给我闭嘴!”
他疯狂地用手擦起了嘴,又抓起手边的可乐慌乱地漱口,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他反复对自己说。你已经成功把蛊下进去了。
不论过程与预想有多大分别,他心心念念如此之久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地清算筹码,开始谈判。
颜铃现在连多看眼前的人一秒都觉得怒急攻心,喘不过气。只能别过脸,胸膛起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将手覆在心口,默念咒文,催生起了蛊种。
“蔓月铃蛊”是乐沛岛独有的植物蛊,与常见的蛊虫不同,蛊种一旦进入了身体,便会在血管中无限进行分裂,可由天生拥有植物控制能力的乐沛族人于体外操控,在体内的血管、器官乃至皮肤表面萌发生芽,催生出枝叶和花朵。
简单来说,中了蛊的人,自此便沦为乐沛族人手中的一颗“种子”。生死疼痛,尽在下蛊人一念之间。
颜铃需要给眼前的人足够有震慑力的威胁,却又不想造成过多的伤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选择了他的左手。
只见男人手背的皮肤应声破开,嫩绿的枝叶从下方的皮肉“破土”而出,蔓延着向上生长,舒展出细嫩碧绿的嫩芽——这是一幅美丽诡谲、近乎妖异的景象。
如同童话一样的幻景,但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这一种以牵制与惩罚为目的,研制而出的蛊种,枝叶破出皮肤生长的滋味,绝对不可能是舒服的。据长老们描述,发作时的感受,是钻心的疼痛与难耐的痒。
然而座位上的男人始终坐得笔直,只是在枝叶窜出手背的瞬间,身体微微动了动,缓缓攥紧了座位把手。
“吴总,不用害怕,但也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颜铃停止了催生:“只是现在让你稍微疼一小下,我们谈完过后,我就会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但是为了谋求一份安定,这是我们这群小岛族民能想出来的,最不堪却也最有效的手段了。”
座位上的男人有说话,或许他在恐惧,或许在思索对策,但这一刻的颜铃,已经什么不在乎了。
“你已经中了我的蛊,蛊的力量也如你所见。”
颜铃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但请放心,我并非想要毁约,依旧会配合你们的研究。因为我也在心知自己能力有可能拯救这片荒芜的情况下,也无法选择袖手旁观。”
“但是,帮助并不代表没有限制的索取。”
他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对我、我的族人和岛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远程催动蛊种。到时候,窜出枝叶的地方,或许就不只是你的手背了。”
大抵是因为疼痛,男人本就粗糙的声线愈发沙哑,语调依旧是沉着而冷静的:“……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已经和你承诺过,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