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眨巴眨巴眼:“谁都没疯,周哥,我认真的。”
“不可能。”周观熄回绝得十分果断,“将这样的小事安排妥当,是你职务的一部分。如果他实在不肯接受保镖陪同,那就——”
“周观熄,”徐容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声音很轻,“三年了。”
十分熟悉她这个起手以及后续连招的周观熄:“……”
“三年了,我攒了三年的年假没时间休,我每日每夜地熬。”徐容怅然叹息一声:“我是真的太想拿下涡斑病这个项目了。”
“你知道的,不仅仅是为了我的事业,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公司的发展,也是为了忆流啊。”她喃喃道。
周观熄没有说话。
大学时期,周观熄便从父亲周修成手中接管了融烬科技。当时公司主要钻研罕见病药物研发,规模尚小,周观熄接手后,在短短几年内将业务拓展到前沿领域,迅速崛起为行业内炙手可热的新星。
周观熄本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外界有人说他低调,也有人认为他傲慢。但无可争议的是,不论是并购整合还是技术革新,这位年轻的周总始终眼光狠准、行事果决。如今的融烬,手握多项核心专利与王牌药物,在业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三年前,周观熄被政府请去了一场饭局。
组局的人是他大学时期的导师,因此并不好驳。叙了会儿旧,喝了口酒,兜兜转转地假意客套寒暄几番,便切入了正题。
老教授年逾花甲,主动给周观熄斟了杯酒:
“观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次见面,其实是政府授意,想借我这个身份,跟你谈一项我们已经研究多年,你也应该不太陌生的合作。”
身旁的助理递上了一沓文件,周观熄的余光扫向封面,瞥到了四个字的标题:
《长青计划》。
“之所以命名为长青计划,你应该也有所察觉。”老教授说,“我们的星球,现在是真的绿不太起来了。”
2712年,他们生活的星球和城市高速发展。高度工业化的城市,极致程式化的生活,一切都被科技调校至最有效率的模式。
当然,这样的繁荣,向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土地剥削,生态恶劣,大自然沉默地做出了反抗。七年前,一种名为涡斑病的疾病,席卷在这片土地的所有植物身上。
之所以被称为“涡斑病”,是因为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在植被表面随机分布的、密密麻麻的漩涡状白色斑点。斑点虽不具传染性,但会无规律出现在各类作物上,一旦染病,植株的生长便会戛然而止,陷入休眠般的濒死状态。
街边的绿化带和树木逐步被全息仿真花圃取代,新鲜绿叶蔬菜变成比肉类还要稀缺的奢侈品。尽管政府试图粉饰出和平的表象,试图推动合成的蔬果罐头取而代之,但始终无法阻止这场正在蔓延的浩劫——
这个星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蔬果短期内可以依赖合成品替代,但植物是生态链最基础的生产者,长久下去,这场灾难最终影响到的,仍将是人类。”
老教授说:“观熄,如果我们能携手合作,整合人力、技术与资源,也许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涡斑病的解药,成就一段佳话啊。”
老教授这话乍一听十分好听,但仔细一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周观熄的公司拥有全球顶尖的仪器与设备,而教授所在的高校在经费资源上远远不及,所能提供的,撑死过也不过是几个研究人员的理论支持。
这场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便意味着周观熄要承担更大的成本与压力,注定吃不少亏的。
周观熄始终没动那杯酒。
“涡斑病是世界性的难题,成果最后要与外人共享,也不是融烬擅长的医药领域,我没把握,也难以做到将大把资金和人力都投进去烧。”
他淡淡开口,将酒推了回去:“我是商人,从父亲那里接手融烬才不过几年光景,也要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这个项目,您和老牌企业或者资深的植物研究所去推进,似乎更为妥当。”
“你太谦虚了。”老教授笑着用手挡住了酒杯,“论整体核心技术和资源,有谁能和现在的你比呢?”
他手上使了巧劲儿,一点一点将那红酒推回到周观熄的面前:“况且,长青计划是忆流之前最上心的项目,现在由你来接手,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愿望,不是吗?”
“忆流”这个名字一出,原本旁边看乐子的徐容筷子差点脱手。
因为对周观熄而言,这确实是一张关键而永远有用的人情牌。
周观熄盯着酒杯微微摇晃的液面,神情却没有变化:“这确实是她的愿望,但也没说一定要我帮她实现。”
老教授微笑着,对身后的助理招手:“忆流留了东西给你,你看完再给我答复吧,观熄。”
两样东西呈在周观熄的面前:一粒褐色圆滑的种子,和一封薄薄小小的信。
种子个头不大,表面覆着白色的螺旋斑点,是涡斑病最为常见的症状,没什么特别。
而盯着信上的内容,周观熄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起手,接过那杯酒,喝了下去。
回家后,周观熄将种子和信摊在餐桌上,与周忆流对峙:“你留下来这些东西给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忆流没有作声。
然而桌面上的那张纸条,字迹却潇洒飞扬:
“亲爱的哥哥: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证明农学院的那群老头子研究效率实在不行,最终还是厚着脸皮找到了你呢。
好久不见呀,长话短说吧。总之这颗种子里呢,藏着一段我留给你的话——一段我认为十分重要,也非常希望你可以亲眼看到的话。
想知道这段话的内容是什么呢,你只要帮老头子们继续研究出涡斑病的解药,让这颗种子自然发芽,就能免费看到里面的内容了,是不是十分简单呢!
(ps.必须必须要自然发芽哦,暴力破坏的话,里面的东西可就看不到的哦~)
——你心系自然界的妹妹周忆流女士。”
周观熄冷冷道:“你都已经费尽心思写了封这么长的信,有什么想让我看到的话,就不能在上面直接一起写出来吗?”
周忆流还是不说话,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脸。
周观熄在漆黑寂静的客厅里走了两步,突然开口:“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颗种子里的话,就接手这个注定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项目吗?”
屋内万籁俱寂,相框里,黑白色的周忆流始终不语,只是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周观熄静了许久,最后说:“周忆流,你真的很会给我添麻烦。”
周观熄并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项合作。
然而,生态的崩坏并非一朝一夕所致,项目由徐容亲自带队,领着精锐成员钻研了三年,从植物根源入手,尝试排查各种因素,却始终找不到有效的治愈方法。
直到年初,在一次疗养康复度假村的开发过程中,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他们在星球南部,意外发现了一座被长期忽视的小岛。
这座名叫乐沛岛的岛屿,小到近乎微不可察。但在直升机的俯瞰下,它却翠绿明艳,绿得发亮,绿得刺眼。
而这一抹蓬勃的绿色,对当时的他们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了。
“长青计划推了三年了,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曙光。”
此时此刻,徐容紧紧注视着周观熄的眼睛,“这个男孩,并不是普通的实验样本,而是活生生的人。想要真正掌握他能力中的关键,我们就必须先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接近他最好的机会。”她将声音放得轻柔而诱惑,“而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小小的、小小的代价。”
周观熄始终不语,静默伫立在原地。
“你们……到底还要讨论多久?”年轻清亮的男声从他们的身后响起。
是走廊上等待已久的颜铃,主动找了过来。
徐容盯着周观熄的侧脸,在心中叹息一声。
“……我哥这人吧,说好听了,是台精密运转的完美机器。”
当年周忆流在培育架前测着土壤酸碱度,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徐容,“说难听了,就是颗永远在土壤里沉眠、不愿意去触碰哪怕一点阳光的种子。”
周观熄这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将情绪装进封闭的铁盒,调控在了误差极小的波动范围内。
哪怕当年在周忆流的葬礼上,他姿态也始终沉静而挺拔,搀扶着落泪到近乎晕厥的周夫人,有条不紊地接待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但徐容知道,周观熄大学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并不感兴趣的公司业务,是为了继续深入研究周忆流当时的病;几年前接下毫不感兴趣的长青计划项目,也是为了周忆流死后的心愿。
所以哪怕周忆流已经离世多年,哪怕这个提议听起来太过荒诞,此刻的徐容还是在赌,赌周观熄愿意为了周忆流,去扮演“清洁工”这个角色。
然而这个计划的离谱程度,徐容自己也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在漫长的沉默间隙,徐容想,她已经知道了周观熄的答案。
“好吧,颜先生,刚才和您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指向周观熄,微笑着看向颜铃的脸,“其实你眼前的这位,并不是……”
“这不在我的工作职责范围内。”周观熄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徐容身子一震:“什么——”
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又赌赢了。
“我说,负责颜先生的生活起居,并不属于我原定的职责。”
周观熄缓缓抬眸,直视徐容的双眼:“如果你想让我接受这项新工作,那么徐总,你需要付给我额外的薪水 。”
站在他们中间的颜铃眨眨眼,茫然地左看看再右看看。
空气沉寂,细小的尘土微粒悬停在空中,心怀鬼胎的三人在此刻对峙,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在这一刻近乎凝滞。
良久,周观熄转头,看向颜铃的脸:“你想和我一起住,对吗?”
颜铃不满地严谨纠正道,“我并不是想和你住,而是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是你们非要安排一个人来监视我,我迫不得已之下才选择的你。”
如果问颜铃为什么最后会选择周观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或许是周观熄方才教他用那些怪机器时,悄然建立了一点微不可察的信任;又或许是他那清洁工的身份,相比于他人,给颜铃的感觉要更平易近人一些。
但更多的,或许周观熄和颜铃沟通时的态度——和徐容带着压迫感的温柔不同,和那些黑衣人白大褂令人不适的审视也不一样。他对颜铃的态度和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是完全不客气的,却始终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平等。
如果必须要在这些人中挑一个来监视自己,颜铃宁愿去选择周观熄。
“我想好了,我就要和你住。”颜铃定了定心神,双手叉腰,又转头看向徐容,问:“不仅如此,他还要保护我和照顾我,对吗?”
反客为主,逻辑跑偏,他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被监视”的人。
“没……没错。”徐容的状态进入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小周,加薪可以,但你也要尽职尽责,不仅要负责颜先生的安全,也要帮他适应咱们这边的生活,他对公司的项目十分重要,明白吗?”
周观熄没出声。颜铃甚是得意,跟着重复了一遍:“明白吗?”
徐容趁热打铁,把手中的笔递到颜铃面前:“那颜先生,这个合约,咱们今天要不就签下来吧?”
颜铃一顿,接过了笔。
他的手腕悬起,笔尖和纸张之间的间隙不过毫厘,却又始终犹豫着没有真正落下。一瞬间,徐容连呼吸都放到极轻。
一旁缄默良久的周观熄,恰到好处地在此刻开口道:“徐总,如果他不打算签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
颜铃耳朵咻地竖起,立刻刷刷几笔落下大名,喊道:“晚了,我已经签完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铃,就这么神神气气地把自己打包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