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脱鞋
徐容深吸一口气,对着周观熄做了一个“高啊”的口型。
“那么颜先生,现在开始,合约就正式生效了。”
她绷着脸接过合同,“您需要配合我们进行项目研究,同样的,我们承诺不会去打扰您族人的生活,并会利用人脉资源,帮您寻找失踪的族人。”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关于您要找的那位族人,有没有什么信息,可以帮助我们缩小搜索范围?”
颜铃“嗯”了一声,低头从那个鼓鼓囊囊、像是能装下整个银河的包里掏了又掏,最后摸出了张皱巴巴的纸。
他小心地将纸展开摊平,举到他们面前:“这个,就是他。”
空气静默,徐容艰难盯着画上笔触潦草、比例失衡、难辨人鬼的扭曲火柴人:“您……有稍微清楚一点的照片吗?”
颜铃疑惑:“什么是罩篇?这是我亲手画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徐容嘴角无声抽搐:“没有,画得特别清晰,且极具个人特色,不过……能再多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吗?”
“他叫颜大勇,是我的表哥,是两年前离开的岛屿,今年应该三十岁了。”
颜铃想了想,比画了一下,“大勇哥比我要高一点,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离岛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和我差不多的袍子。”
“他是第一个离开岛屿,去外面冒险的人,当时他说,不论如何,一个月后都会回来。”他的眼睫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是,他已经失踪了两年了。”
静默良久的周观熄突然开口:“你确定他现在还活着?”
颜铃笃定无比道:“当然了,大勇哥是岛上最厉害、最会唱歌、体能最好的人,风浪和暴雨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怕过,所以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出事的。”
周观熄无视了他使用的三个“最”:“你确定他是因为外部原因失踪,而不是出于某些私心,才选择不再回到你们岛上?”
“当然不可能!”颜铃瞪圆了眼,坚定反驳道,“大勇哥的家人还在岛上,而且他当初出岛,也是为了给阿婶找药……总之,他绝不可能抛弃我们,他一定是在外界遇到了什么困难。”
“好好好,颜先生,我们先基于画像和信息进行初步筛查,有进展了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徐容及时开口打断:“路途奔波了一整天,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我们送你去住所休息,好不好?”
她说着,看向周观熄面无表情的脸,干笑了一下:“小周,你过来,我再嘱咐你一些事情。”
临行前,徐容对周观熄做了最后的叮嘱。
“其他细节我会打理好,你只需要记住,现在你的身份,是清洁工小周。”
徐容来回摇晃着周观熄的肩膀,试图洗脑:“记住,咱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伺候好这位能力非凡的小祖宗,尽可能套出他能力的秘密。”
“等忆流的心愿一完成,我们就能解脱了。”她放缓声线,“忍一忍,再忍一忍。”
“徐容,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周观熄心平气和:“公司有这么多的身份和岗位,你当时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非要给我安排一个扫厕所的?”
“……我当时脑子没转过来,他问我你是什么身份,你俩第一面又是在厕所见的,场景太局限了,实在难以发散。”
徐容叹息一声看向他的身后,神情变得欲言又止:“那个,车到了,小周,好好干。”
周观熄转过身,看到颜铃正绕着即将乘坐的车来回巡视。
长发男孩弯下腰,先是和外后视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接着抬起手,好奇地戳了戳镜子中变形扭曲的自己。
上车后,颜铃将手覆在冰凉的车窗上,仰起脸,望向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
夜色渐浓,路灯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惊奇又恐惧:“你们为什么喜欢坐在这种铁盒子里?还有那种会飞天的大铁鸟,你们不会走路吗?”
周观熄说:“会走路,但是想走得更快。”
颜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他又问:“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得那么高呢?之前我帮阿姐修房顶的时候,就把腿摔伤了,你们这么高的楼,修房顶的话,一定会摔死人吧。”
他继续问:“你们的树看起来,为什么这么奇怪啊?乐沛岛上有很多树,现在是月见果的季节,月见果有两种,一种是青色的,一种粉色的,我很喜欢吃粉色的,很甜,但我的朋友们更喜欢吃青色的。”
他的好奇心无休无止:“原来你是清洁工啊,怪不得这么了解厕所里的东西。我们平时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会被族长罚去扫厕所,哦对了,族长就是我的阿爸——不过,你也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会主动选扫厕所来当自己的工作啊?”
颜铃刚想补充一句“你可以试着更有上进心一点的”,身体顺着惯性猛地前一倾,是车停了下来。
司机是在C市跟了周观熄几年的老师傅,刚刚才被徐容嘱咐过“从今以后,不要再把他当作你的老板了”。
他观察着后视镜里周观熄的脸色,强忍住下车替周观熄开门的习惯,战战兢兢地开口:“二位,到地方了。”
徐容原本给颜铃安排的是酒店式公寓,但现在的情境和剧本有变,还是直接送到周观熄家里要更方便。
周观熄常年奔波海内外,在全球多地均有房产。他性情清冷,注重隐私,这栋C市中心的别墅他不常住,平时仅由佣人定期打扫,看不出任何生活痕迹,是个合格且不会露馅的样板间。
周观熄输着大门密码,颜铃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是怎么知道如何开这扇门的?”
周观熄的手微滞片刻,推开了门:“是徐容——”
顿了顿,他重新开口:“徐总刚才告诉我的密码。”
颜铃不疑有它,点了点头。
门开,周观熄径自走入,颜铃则探了半个脑袋进去,谨慎观察着屋内的构造和摆设。
周观熄回头时,正好看到长发男孩闭着眼,用手指点向额头,紧接着落到肩膀,结印仪式般地花里胡哨地比画了几个手势,最后双手合十,小巫师般地在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睁开眼,朝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好,我进来了。”
周观熄深吸一口气:“……拖鞋,记得换上。”
颜铃面露十分不赞许之色:“鞋袜,都是不洁净的物品,每个人的住所,都会被特定的神明眷顾和庇护,所以在室内时,我们都会选择赤脚,保持屋内的洁净和对神明的尊重,这是未来你需要——”
他还没完成语重心长的长篇大论,就见周观熄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
颜铃看他穿着拖鞋直接踩在地上,一时间痛心得不行。
他只能一边在碎碎默念,祈祷着请求神明的原谅,一边脱了鞋,赤着脚跟在周观熄身后。
他被冰凉的瓷砖冻得直倒吸冷气,一路蹦蹦跳跳:“你这样真的会被神明谴责的!你被责罚也就罢了,但是我们以后住在一起,我也会被你一起连累的……”
一路的折磨持续到现在,周观熄的耳膜已经胀痛到了极点。
他其实很少会质疑作出过的决策,更别提离他做出“扮演清洁工”的这个决定,才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是真真切切地、毫无保留地开始感到后悔。
他是一个独处惯了的人,又或者说他已获得的成就,他现拥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让他亲自处理任何毫无意义的人际关系。
因此他从未接触过如此聒噪、热烈、能量满到快要溢出来的人,更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
当然,他也没必要试图和这样的人和睦相处,哪怕是为了长青计划的推进,哪怕是为了周忆流的心愿。
周观熄停下脚步,言简意赅道:“有些事情,我想我们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
颜铃眨眨眼,刹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或许是卫生间的一面之缘,让你觉得我可能值得信赖。”周观熄说,“但很遗憾,你看错人了。”
颜铃微微睁大双眼。
“我会尽量帮你适应这里的生活,但除此之外,我没有解答你无数问题的义务。”
周观熄说:“现在,你可以向我提出三个要求,但在此之后,我希望今天之内,我们能做到互不打扰。”
“没有义务”和“互不打扰”的双重打击,让颜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容说了,你有义务负责并照顾我所有的生活起居,是所有,而不是三个。”
他在周观熄面前站定,双手叉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告诉她,你根本没有在认真工作?”
周观熄点头:“那你去吧。”
颜铃怒火中烧,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就走,可没走几步,脚步就停了下来。
周观熄的话虽然已经令他忍无可忍,可一想到要再坐一遍刚才的四轮铁盒子,再回到那栋冰冷大楼,再经过好几扇自动门……他就觉得再多忍一个晚上,也不是不行。
“……第一个要求。”颜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每天要洗头发,你要告诉我去哪里打水。”
周观熄颔首。
他领着颜铃进了卫生间,示范了花洒的出水模式,温度的调控方式,又简单示范了马桶和浴缸的用法。
颜铃看呆了——要知道在乐沛岛,洗头洗澡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可这里不需要打水滤水,不需要烧柴加热,想洗多久就可以洗多久,甚至连喷出来的水,都是有着不同的形状的。
他努力绷着脸,却还是被惊得话都说不利落:“也,也不过如此嘛……”
周观熄问:“第二个要求,想好了吗?”
“第二个要求,把你的鞋脱掉。”
颜铃放下花洒,将神色调整得冷酷,抱臂地和他对峙:“看在这里地板很冷的份上,袜子可以勉强允许你留着。”
周观熄在这一刻意识到,大概是天上的周忆流和老天爷觉得他这几年过得太顺,所以决定给他原本平静有序的人生来点颜色瞧瞧。
他的胸膛无声起伏:“这是拖鞋,是专门在室内穿的鞋子,没沾过外面的土。”
颜铃皱眉:“那它也是鞋子,在我们岛上,屋子里是绝对不可以穿鞋子的,因为庇护房屋的神明会不高兴的,这个神明如果不高兴了。那么我们就会——”
周观熄立刻面无表情地把拖鞋脱了:“最后一个要求,说。”
颜铃对周观熄的态度,是十万分的不满意。
其实他很想有骨气地来一句“我没有任何要求你可以走了”,但对于这个新鲜而陌生的世界,他心里大概还有一亿三千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比如这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让他种下自己带来的种子,以及有没有地方能让他做睡前的祈祷……
颜铃要珍惜最后一个要求,筛选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心里纠结地横向比较了良久,他最终抿了抿嘴,看向周观熄的眼睛。
他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大老板,一般什么时候会来到公司啊?”
周观熄的脸色难得有了些变化。
“徐容已经是许多员工都无法接触到的高层,如果你有合理的要求,她基本都会设法满足。”
他注视着颜铃的脸:“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亲自见到这个大老板?”
颜铃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你该做的是给出答案,而不是用另一个问题来反问我。”
各怀鬼胎的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
几秒后,周观熄语调平稳地答道:“老板的行程和信息向来是机密,普通员工没有权利知道。”
“当然,员工一般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去窥探老板的隐私。”他说。
颜铃没听出来他后半句话的深意,只是喃喃道:“机密行程……”
心乱如麻时,他听到周观熄说:“那么,三个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我要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