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铃还在走神,抬起眼,呆呆地“哦”了一声。
周观熄颔首,转过身,刚走了没两步,“咕——”的一声便从身后传来。动静不大,只不过房间静谧,便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颜铃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对上周观熄的目光,他顿时破功,恼羞成怒地红了耳廓:“……看什么?你不是要去休息吗?”
周观熄淡淡开口:“可以再给你一个附加要求的机会。”
颜铃下颌扬起,耳饰跟着丁零作响地晃着:“不需要,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观熄也没什么上赶着再伺候这人的必要,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只不过没走几步,身后人有些急切又开了口:“不过……不过既然你那么主动地提出来了,那我再勉强想一个要求,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观熄吐出一口气,回过了头。
长发男孩低着头,用手捂着小腹,状似轻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肚子饿了。”
他就这么一直低着头,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颜铃(伤感地捂着肚子明示):真是好怀念家乡的油炸海星啊。
周观熄:……
第6章 脑片
离开家乡的第一个晚上,颜铃洗了人生中最舒服的一次热水澡。
不需担心水量是否充足,也无需忧虑水最后会冷掉,对着镜子擦拭头发时,他一边提醒自己要谨记阿爸的话,不能沦陷于这样的舒适诱惑之中,一边又暗戳戳地想试试浴缸的泡澡功能,因为柜子里摆着的那些叫“浴球”的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可爱。
洗完澡后,颜铃又和屋子正中央的床对峙了许久。
颜铃从没睡过垫子这么高的床,他试着躺了一下,太软了,身体像是陷在沙滩里,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做被海浪卷走的噩梦。
于是他最后抱着被子枕头下了地,在屋子角落里铺了个小小的窝,做了睡前的祈祷,小心地躺了下来。
这是颜铃人生中离开岛屿的第一个夜晚。
他有点想阿姐,也有点想阿爸,想他的朋友们以及家乡的一切。就这么想着想着,念着念着,他最后蜷缩在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色还未亮,颜铃醒了过来。
身体是疲惫的,但是他的生物钟早已成型,这就是颜铃平常出海或耕种的时间了。
胃里空荡荡的,回想起周观熄昨晚在一个方形且会自动旋转的怪铁炉里烹饪而出的食物,颜铃仍然感到一阵后怕——
颜铃盯着碗里的东西:“这是蛆。”
周观熄:“这是通心粉。”
颜铃又看了一眼,缓缓抬头:“这是大黏蛆。”
周观熄的神色毫无波动:“这是芝士通心粉,你目前唯一的选择,吃或不吃,全在于你。”
颜铃最后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和底线,一口都没敢动那一大碗白色粘稠物,只能忍痛取了些行囊里的种子,催生出一些浆果来勉强果腹。
对于周观熄差劲的态度和敷衍的厨艺,颜铃原本是愤怒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很可怜——乐沛岛虽然没有这里发达,但至少在颜铃的家乡,他们是从来不吃蛆的。
或许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他无法负担起更好的食物吧。他怜悯地想。
颜铃蹑手蹑脚地整理了一下行囊,走出屋子,却发现周观熄的房间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正如颜铃所愿。因为今天的他,给自己定下了两个任务。
第一,他要出门,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构造和规则,不能再像昨天在厕所里被吓得措手不及。
第二,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要回到公司,找到徐容,狠狠地告上周观熄一状。
走在路上的颜铃,仰起脸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没有海,风也不是咸而潮湿的,楼和屋子都建得很高,天空的蓝色中透着压抑的灰,被楼房分割成了小而逼仄的缝。很大的城市,但同时又是拥挤的。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小小的颜铃,此刻走在大大的城市中。他谨慎地汇入行色匆匆的人群,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马路一边,等待信号灯的变化。
颜铃的心情原本是很好的,直到他察觉到,身边的人开始将好奇的、微妙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身上。
倒也不怪这些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秀美明艳的长发男孩,淡青色的异域长袍随着脚步飞扬,饰品碰撞时发出清脆声响。在这群疲态尽显、穿着板正的上班族中,他像是一只步伐轻盈的小鹿,误入了一座由高楼砌成的冰冷森林。
颜铃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却丝毫不因此感到胆怯。
谁向他看过来,他便直直地对着那人看回去,于是那些好奇的,不怀好意的视线,被他一个个瞪了回去。
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女生和他对视时,甚至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颜铃隐约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着“是假毛和美瞳吗?看着不像欸……”“出的是什么角色?你看得出来吗?”。
总之一路下来,颜铃的双眼瞪得隐隐发酸。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融烬科技的大楼前,低头揉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才对接待处的前台小姐姐说:“我要找徐容。”
前台小姐记得昨天他被保镖簇拥而入的阵仗,立刻客气地引领他入座:“您先在这里休息,我这就去向徐总传达。”
颜铃坐在休息区,打量着公司大厅。
大厅的装潢构造冰冷而有序,地面和墙壁皆为极简的金属质感,透明屏幕嵌入墙壁,滚动播放着动态人影和悬浮文字,全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别过脸,下意识地寻找一处视觉上更舒适的落点,突然注意到了大厅远处的一面墙。
这面墙上挂着许多人像,他先是看到了昨天呛自己的男白大褂,下方的写着“R&D研发总监”。再往前,徐容的脸映入眼帘,下方的头衔是“首席医学官CMO”。
全都看不懂。颜铃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隐约瞥见徐容照片的后面,似乎还挂着另一个人的画像。只可惜颜铃此刻离得太远,那人的脸好巧不巧地被大理石柱挡住,超出了视线可及的范围。
依稀能看出是个男人。他的照片比徐容挂得还高,位置比徐容还排得靠前,在这里公司内优先级比徐容还高的人……
会不会就是大老板?颜铃顿时兴奋起来。
他连忙又向前走了两步,正想看个清楚的时候,身后却突然有人喊住他:
“颜先生,早上好。”
回头一看,是穿着干练套装,头发利落盘起的徐容。
她顺着颜铃所看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早知道您今天要来,我就派车接您了,怎么能让您自己走过来呢?”
说着,她走到颜铃面前站定,正好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不喜欢坐那些整了轮子和翅膀的铁东西。”颜铃抻长脖子,努力往她身后看,“我更喜欢走路。”
“明白,每个人都有偏爱的出行方式,咱肯定选自己舒服的那一个。”
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的,徐容好巧不巧地同时偏转了身子,再次严丝合缝地拦住了颜铃的视线:“您昨天休息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视野被完全遮挡,颜铃一时间实在看不清,只能暂时放弃:“还可以。”
徐容笑意和煦:“那您今天过来是……”
颜铃定定地望向她的脸:“那个叫周观熄的员工,工作时的态度非常不好。”
“……”徐容的眼角抽搐一下,“具体怎么不好,您方便和我描述一下吗?”
颜铃清了清嗓子:“当然。”
他是做足了准备来打这场仗的——从“态度敷衍散漫”,到“不尊重我的信仰”,再到“消极回答我的问题”,最后到“做蛆给我吃”,字字泣血,铿锵有力,令人动容。
“这态度确实……毕竟小周他只是个清洁工出身。”徐容表情差点没绷住,掩唇轻咳几声,话锋一转,“其实颜先生,我们团队还有很多耐心的、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您要不要考虑……”
“我不换人。”颜铃摇了摇头,“他虽然态度很差,但是白大褂和黑块头要更讨厌一些。”
“那您是想……”
“我只是需要你和他沟通好,要他多和我说说话,不可以无视我,不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可以再做蛆给我吃。”颜铃说。
这要求其实也不过分,但徐容知道,想让周观熄做到这几点,难度和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跑一百公里马拉松没什么区别。
她抬手揉揉太阳穴:“好,好,那我想想办法和他沟通一下。”
颜铃今日“狠狠告上周观熄状”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满意站起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他想起自己还没看清那墙上的神秘人,于是脚步一转,准备去看个清楚——
“对了,颜先生。”身后的徐容突然把他叫住,“既然今天来都来了,我叫人带您参观一下公司吧?”
颜铃的步伐又是一滞。
他伸长脖子,朝那墙所在的方向探了下头,琢磨片刻,感觉那画像一时半会又不会长腿跑了,而此刻了解敌方内部的机会很明显更重要些,便再次调转了脚步:“可以。”
带颜铃参观的是个热情洋溢、年轻面善的女孩,名叫麦橘。
她是三年前加入长青计划项目组的一员,昨天亲眼见过“徒手复苏番茄奇迹”的白大褂之一,此刻面对这个神秘的小岛男孩,震撼之余,也难掩心中的好奇。
麦橘活力四射,骄傲地介绍起来:“我们融烬科技,是做罕见病药物和基因疗法出身,但除了知名的几款王牌药外,今年新获药监局批准的还有……”
颜铃被她念得眼皮阵阵发沉,百无聊赖地偏过脸,透过光洁的落地玻璃墙,清楚地俯瞰到下方忙碌的研究员,以及形形色色运转中的仪器。
他听不明白,也看不太懂,但又觉得这家医药公司,好像和族人们描述得不太一样:没有开膛破肚,没有杀人剖尸,有的只是许多看起来很忙碌、很无聊的人和机器。
路过一张桌子时,他看到有几个白大褂坐在实验台前,拿着把细小的刷子,在一碟透明液体中勾起一种白白的圆形小薄片,仔细地摊在某种玻璃片上。
颜铃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好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他漫无目的地继续打量着周围,视线落在不远处一扇紧闭的白色大门:“那里是什么?”
麦橘身形一顿,眼神飘忽:“那里是动物房,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她极为生硬地岔开话题:“其实我们的食堂设计得也很特别,还有娱乐区可以参观,颜先生,要不我们先——”
“我想参观这个动物房。”
“但是……”
“我就要看这个。”
“……好,好。”
换下衣袍和首饰,穿上一种叫作“无菌服”的奇怪蓝绿色衣服,戴好口罩和帽子,经过层层风淋和消毒处理,颜铃带着满腔疑惑,终于踏入了所谓的动物房。
门开的那一瞬,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