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大臣尽数跪了下来。
皇帝甩手就走。而后,黄大监出来了,对三位丞相和太子道:“陛下有请。”
几人应声,遂去见了皇帝。其余几位皇子立在散朝的朝堂之上,互相对视了一眼,私下商议此事去了。
太子和三位丞相很快到了奉天门门门庑房间,皇帝卧在座椅上头,含着养心丸,正在大口大口喘气,见到他们来,也没说话。
几人在堂下立着,立了好一会,皇帝方才开口,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几人把头垂了下去。
皇帝道:“胡丞相!”
胡丞相温声道:“陛下,臣向来是站在陛下这边,陛下正是天命所归。”
皇帝道:“孟丞相。”
孟丞相由朝恹扶着,他抬眼看向皇帝,语气坚定,道:“天象示警,伏愿陛下远佞人、亲贤臣、开言路、察民隐!”
皇帝冷冷地盯着他。
皇帝道:“太子!”
朝恹垂着眼帘,道:“儿臣以为,宋相公所言极是。”胡丞相用余光扫向朝恹。
“朝子钰。”皇帝一字一顿,“你今日似乎与从前不同。”
朝恹松开孟丞相,跪了下去,沉重且恭敬道:“父皇,儿臣自是一心向着您的,可是,儿臣也不能弃天下人不顾。忠孝难两全,父皇,还请您原谅儿臣这次。”
皇帝双目赤红,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宋丞相“扑腾”一下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臣实愚钝,向来只会按着规矩做事,对这些……实在不懂。”
皇帝道:“谁问你了?!”
宋丞相哑然,将头埋下,低得几乎要埋到地面。
好半响,皇帝终于喘过气来,他怒骂道:“滚!都给我滚!”
几人退下。皇帝扶着额头,凄凉地自言自语:“孤家寡人,果然是孤家寡人!”
黄大监默默地端上一盏热汤,轻轻唤道:“万岁爷。”
皇帝推开了热汤,神情从凄凉转为狠辣,腮帮子绷紧,几乎从牙齿之间磨出几个字来。“好,好,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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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宫墙极深,地面积着薄薄的一滩雪水。
朝恹扶着孟丞相,走向中书省,胡丞相双手抄在袖中,落后他们一步,宋丞相则像个透明人一样,坠于尾部,混在送他们离开皇宫的内侍堆里。
不久之后,一行人穿过重重宫门,到了地方。
内侍离开,朝恹扶着孟丞相踏入中书省,往对方的公房去。尚未走上两步,被人喊住,回头看去,正是胡丞相。
湿漉漉的黑色靴底踩过平整砖石,胡丞相走到朝恹面前,屏退周围办事官吏,轻声说道:“殿下,您今日实在不该赞同孟相公的主意。”
孟丞相顿住脚步,褶皱极深的眼皮,抬起几分。
朝恹笑道:“胡相公,我与孟丞相站到一起,并无半点私心,既是为公,便顾不得太多了。”
胡丞相笑着摇头,道:“我是为您好。”
朝恹行礼,道:“我知道的,正是如此,更要表明我此刻所思所想。”
胡丞相深深看他,道:“还是太年轻啊。”
孟丞相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胡相公,便无须您来操心太子如何了,我还在这儿。”
胡丞相挑眉,压着嗓音,道:“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一尊菩萨。”他拱了拱手,“政务繁多,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回了自己的公房。
透明人宋丞相见状,用上同样借口,忙也回了自己的公房。
孟丞相看着他俩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您确实不该赞同我的话。根不固,一切行动不过虚妄,且会招致无穷后患。”
朝恹道:“那也不能叫您孤立无助。”
孟丞相笑道:“一把老骨头,死了活了,又有什么区别?”
朝恹道:“相公何出此言?相公国之栋梁,大宣上下皆离不开相公。”
孟丞相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想借着这次机会,修剪树上残枝败叶,此后,您就不要再掺和了,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朝恹道:“可……相公您呢?您这样做……”
孟丞相道:“我不是说了吗?一把老骨头。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儿孙?且让他们闯吧,也不能护着一辈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我无愧于心便好。”
孟丞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走去。
朝恹一步跨去,搀扶住了孟丞相,将他稳稳安放于椅上,这才离去。
他还有事要办,照例是那老三件事情,河道、流民、卷宗。
前两件事情,等到大地回暖,做好收尾,便算完了,后面一件事情,得了皇帝的命令,不能接着彻查,就一烂根草,新年一到,随时都能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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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朝恹离开的同时,胡丞相从公房内,踱步出来。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中书省大门,又看了看孟丞相所在公房,慢慢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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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恹处理一个下午卷宗,回到东宫。
李澜送来一份加急密函,打开密函,密信纸上是燕召的字迹,来信之人正是燕召。
燕召告知他,火器已经赶制好了足够数量。
这个春节,朝恹没有放工匠回去,除了担心他们泄密,便是要他们赶制火器。工匠们按照顾筠的要求,收了好些徒弟,有这些学徒的加入,制造火器速度快了不少。
但对于朝恹来说,依然太慢,为此,他命燕召调动所有可用之人,参与制造。
紧锣密鼓数日,今日完成,情理之中。
朝恹将信纸连带信封一并丟入炭盆,裁出一小条白净宣纸,提笔写到——召集人手,随时待命。
计划要提前了。
昼晦突降,皇帝在重压之下,必得下罪己诏,但他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下罪己诏,必得逮人发泄怒火,首当其冲的就是想要修剪树上残枝败叶的孟丞相。
孟丞相虽有清流支持,但他触犯大部分人的利益,比自己彻查卷宗时,还要多得多,此外,他还惹恼了皇帝……
从现在开始,以孟府为首的派系要走下坡路了,至于孟丞相,他能不能有个善终,便是未知数了。
朝恹并不能顾忌太多,冲突最为激烈的时候,他就该出手了。
此时,皇帝已然失了大势。
百姓心中,威信有损。燕王死了,军队不堪一击。孟派被他压到低谷,寒了心,从此,朝中再无全心全意拥护他,且在朝廷与民间都颇具影响力的势力。
——宋丞相是他一手提拔不错,然而此人是个软柿子,有点实力的人都能捏他,至今没有弄出自己的势力。
胡丞相一派虽不比孟丞相一派差,但他们拥护的是十皇子,那个颇为聪慧,但现在还在开蒙的小孩。
其他几派,或以其他几个皇子为首。
或是宋丞相后继者,他们只是为了安稳地撞钟,故而抱作一团,打心眼并不向着谁,反正谁厉害就跟谁做事。
朝中零散之人,或有死心塌地拥护皇帝的,但独木难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皇帝大势已去的事实。
以那时的情形来说,对于他最大的威胁反倒不是皇帝,而是拥护十皇子的胡丞相一派。毕竟他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子,夺取皇位,胡丞相一派便能打着平叛军的旗子,夺取皇位。
今日胡丞相来提醒他,不出意外,是为了试探他,他觉得他不太对劲。
不过只要武器跟上,胡丞相一派对他的威胁便处于可控范围。
朝恹将写好的纸条,卷成一团,塞入细竹筒,密封妥帖,命人密传燕召。
昼晦过后的天空,乌黑似墨,几粒星子,又小又暗,说是萤火也不为过。
朝恹立在窗前,望向北境方向,干燥冷冽的风极速刮来,吹得他散下的头发翩然起舞。
他看了一会,心情渐好,慢慢地笑了,却是笑他自己,不过离了半月左右,便分外想念。
他关上了窗,坐到书桌前面,提笔写信,半点不提自己这边的事情,只问对方到了哪里适应不适应……
絮絮叨叨,写了许多。
写罢,匿名找了跑商之人,寄予许景舟,充作老家亲戚信件。
朝恹方才思索风霾应对之策,不出意外,皇帝在折腾孟丞相一派时,也会折腾他。其实他是不想此刻对上皇帝,但好处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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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得很急,呜呜咽咽地响。
顾筠和诌二、马姐等人打扫千户宅。
昨天一场风霾忽然袭来,淹没了北荣镇。
现下整个北荣镇都成了暗黄一片,千户宅作为北荣镇其中一处建筑,自然也没能避开这场灾难。
马姐呸着飞入嘴里的头发,边收拾边说:“好多年没有这样大的黄雾了。”这边本地人称风霾为黄雾。
顾筠因而问道:“以前黄雾很小么?”
马姐答道:“特别的小,只是迎着风走,会有沙粒进眼罢了。牧平镇那几个镇,黄雾大到门都出不来,据说有一次,吹来的黄沙将城墙都埋了三成。现在我们这边都这样的大,牧平镇那几个镇不知大到什么程度了。”
马姐说完,看着顾筠拿着扫把,东扫一块西扫一块,在那里帮倒忙,忍不住道:“小郎君,您去休息吧。”
顾筠这是为了维持许景舟顽劣的弟弟的形象,闻言,面不改色,道:“我再扫会,这次一定扫好。”
顾筠调整了动作,虽还是不够好,但马姐好歹能够接受了。
顾筠边扫边回想看过的书籍,里面提起京城以往也出现过风霾,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道:
京城昨日应该也起了不小的风霾吧,不知道信走到什么地方了,他是请暗中护送的队伍带回给朝恹的。
古代通讯真是麻烦。
再一想,他想到自己昨天从许景舟手中拿到的几亩地,这会儿,肯定是被黄沙埋了,还得清理。
唉,不想动,黄沙糊得满身都是,磨得皮肤也痛,要是麦种能够直接种在沙里就好了。
正这样想着,布艾像个窜天猴一样蹿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