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片树林,即将抵达事故现场之时,他停住脚步,找了一个可以看到事故现场的阴暗角落,观察前方。
前方静悄悄。
女人还没有带着帮手赶回来,可能带了,不过看到这儿的情形,又走了。
他走上前,喷洒一地的血液保持着他走时的状态,只有他和那位死者留下的痕迹。这让他确定第一猜测才是真相。
他把沾了血液的泥土和燃尽的灯罩灰烬用自己的衣服包了起来,撒进附近河里,蹲在河边,清理身上血迹。
那日的河水很冷,血液和泥土像是蛆虫,牢牢黏在他的衣服、双手、脸上……他使着很大的力气搓洗这些地方。
他记得,他那时那时脑袋特别清晰,情绪也特别稳定,仿佛一个做惯害人性命的连环人犯,一步步,从容不迫地进行自己的计划,以官府无法逮捕到自己,沾沾自喜,作为荣耀。
或许是清晰、稳定,他感觉自己脚下仿佛踩着一片云,每走一步,都落不到实地,飘飘然。
顾筠扭身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伤痕,只觉之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他一时之间,忘了应该接着说什么话,脑袋两侧触碰到一片干燥的温热,他怔愣地正过身子,抬起目光,对进林岳的眼睛。
为什么人会有这样深邃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其中力量,能够穿透皮肉,直达人心,促使你不知不觉走向眼睛主人设下的圈套。
对于林岳来说,截至目前为止,这是他设下的最为无害的圈套,不过是想要鼓励对方走出阴霾,开心快乐。
顾筠脸上肌肉活动,逐渐扯出一个笑容,起先笑容很是僵硬,随后变得自然起来。眼睛向下弯起,眸子光彩流动,下眼睑绷紧,长睫扑闪,蝶翼一般。他的左边脸颊,因为抿着嘴角笑,出现一个不明显的酒窝。
林岳离得这样近,别说是一个酒窝,就是脸上每一寸肌肉走向都看得很是清晰。手掌下移,他的食指垂下,点了一下对面人的酒窝。
顾筠惊讶极了,竟然显出几分憨气。
林岳收回了手,道:“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开口就是。”
顾筠摇了摇头:“我处理好了。”他没敢说自己具体怎么处理好的,“除非实在运气不好,不然不至于被翻出来。”
林岳闻言,目光暗下,深深看面前之人。
他从对方话里嗅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味道,对方似乎不止一次见血。
但他并不因为这个发现,感到任何恐惧。
血液之中,似乎落进一簇火焰,变得极其炽热,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浑身肌肉绷紧,眼睛亮起,呼吸急促,手指微微颤抖。
顾筠不是瞎子,自然注意到了对方奇怪的反应。寒意倏然爬上后背,他小心翼翼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林岳站起身来,走到桥洞外头,倒出竹筒的水,泼在脸上。冷凉的潭水浇透脸庞,滚滚下流,打湿衣襟。
“没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把摸去脸上的水。
顾筠信他个鬼话。这叫没事?
然而他现在算是了解林岳这人,对方如果不想说,那嘴闭得就跟焊死的蚌壳,完全撬不开。
他挪到林岳旁边,去拉对方的衣袖,对方一动,他没有拉上,落了个空。
他也不在意,滞上一瞬,自然调整方向,握住对方手腕,道:“有事同我说,我或许能够帮到你。”
对方的手腕沾了水,初触碰到,散发着凉意,几息过后,蓬勃的生命力和年轻身体的热意就撕开凉意,通过相交的皮肤,叫人清晰感知到。
顾筠忍不住去捏对方手腕,质感舒服。
林岳抬手欲要拨开顾筠的手,刚到半路,目光一一扫过对方舒展的眉眼,心念微动,又不动声色放了下去,道:“好。”
顾筠捏上两下,就松开了手。
林岳坐回原位,往砚抬里面倒水,挽起袖子,力度适中,进行磨墨。顾筠见此,连忙上前,道:“我来!”
林岳把墨递给他。
顾筠说要帮着磨墨,不是闹着玩,他学过毛笔字,虽然学到最后,字写得也不大漂亮,但他知道怎么在墨的材质限制之下,磨出顺滑好用的墨。
林岳见他会磨墨,且动作熟稔,从他本能来看,没有哪里不顺眼,便没有分出一丝精神看他磨墨。
他在一方装有水的小碟子里面,揉开由于搁置时间过长,变得有些干燥的毛笔毛尖,沾上一点墨,提笔接着写课业。
顾筠磨上能够用上好一会的墨,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对方写字。
好些字他不认识,但是没有关系,他可以死记下来,等到后面,林岳教他,他学起来就事半功倍。
“ 破题:“学”者,匪特寻章摘句,实乃涤心见性之功,明德达理之径也……”
林岳的声音忽然响起。
顾筠看向林岳。
林岳点了点纸张上的字,重复了一遍,道:“如果觉得难,等会我写完,再慢慢教你。”
顾筠忙道:“你再说一遍。”
林岳重复了一遍,顾筠立刻跟读一遍,紧接着又在心里默念几遍,将这段话记了下来。
心知,过些时间,肯定会记不全这段话,所以顾筠抓紧时间,立刻用这段话,对着纸张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认。
林岳写课业写到深夜,顾筠也认识了三页纸的字。他在通过那段话,扎扎实实记下了纸上相应字后,又让林岳教了他几段话,这样凑起来,就凑了三页纸的字。
顾筠美滋滋帮着林岳收拾东西,收拾好后,林岳带着笔和砚台去水潭清理了,谁叫他把水浪费了,现下没有多余的水清理笔和砚台。
顾筠将昨天写在地上的字都胡了,蹲在地上,写今天认识的字。
其实他已经写了好几遍了,但怕忘了,白学一通,他便再写一遍。等会睡觉,
闭上眼睛,他还要复习几遍,这样记得特别牢,不容易忘记。
林岳回来得很快。
顾筠的字还没写完,林岳将毛笔和砚台放好,在一旁站定,道:“你学得很好了,别练了,早些歇息。
“明早,我叫个人陪着你,去把衣服赎回来,本来今日要赎,连带着借书一事,一起办了,然而种种事情办完,没有时间做了,只得换个日子。
“要是途中碰到什么物美价廉的东西,也可买了。
“我们去租个便宜的房子,幕天席地,到底不好,且容易得病。再有,安顿下来,也去找个大夫,你的身体得看了。”
他原本打算租个好点的房子,听得顾筠坦白,到底气消了,变了想法。
那日见到顾筠的伤,对方瞒着他,他猜到了对方是被赵水来所伤,只当对方是不愿他担心。
但听到赵水来失踪的消息,他便明了一切,只待对方坦白。
对方如果真是不愿他担心,这个时候就该坦白,遮遮掩掩,要么是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么就是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认为自己知道了,会给他拖后腿,无论哪种,都易令他身陷囹圄,不可信任。
自然,对方不坦白,他也没得什么可说,对方依然是他娘子,一位需要严加看管的娘子。
林岳失去记忆过后,认识得最深的人是自己——他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他接受了这个自己,不论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何造成。
这头,林岳说了一堆,顾筠只关注了自己最关注的点。
“租房?!”他问。
林岳道:“你不想吗?”
林岳得到超出预想的满意结果,现在心情愉悦,极其乐意倾听对方的意见,并且采取。
“想。”顾筠扑了过来。
林岳的脖颈抵上柔软但有些干燥的头发,喉结像被数支软毛左右上下扫一样,从软骨里头泛出淡淡的痒意。
他应该推开人,而当他垂下视线,看到怀里人的脑袋,那些应该又化作一口浊气,从口中吐了出来。
一只手按在对方腰后,一只手按在对方后脑勺,往自己怀里压实了。
“黏黏糊糊。”林岳评价顾筠。
顾筠不知道自己送个拥抱,怎么就黏黏糊糊了。
想了不出五息,他想通了。
他现在是个女子,是对方的娘子。
这样的举措,确实暧昧大过单纯的庆祝,他用上他这颗还没生锈的高中生脑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一出,他瞬间尴尬起来,从脖颈到耳朵再到脸庞,红上一片。像是小时候好奇他妈的腮红,偷偷拿上,对着镜子,摸了一圈一般。
顾筠克制着推人的念头,彼时他的头正埋在对方肩颈那处,呼吸有些不畅。
他戳戳对方肩胛骨底边,微微偏头,闷声闷气,道:“你抱太紧,松开,闷着我了。”
这样偏了头,说话之时,嘴唇还是几乎蹭着对方光滑的颈部皮肤。
他有些拘谨,以至于错过了对方这一瞬间加重的呼吸声。
林岳没有如他所愿,顾筠感觉对方动了一下身体,按着他后脑勺的手撩起垂到肩膀的头发,顺着肩膀过来,摸了摸他耳朵。
“你还心悦我吗?”林岳问道。
第24章
“你还心悦我吗?”林岳问道。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面对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顾筠还是警惕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我都是夫妻了,我不倾心你,倾心谁?”顺势想要推开对方,发现推不开,只得作罢,“你是嫌我麻烦,要赶我走?”
顾筠最擅长在面对不利于自己的局面时,颠倒黑白,反去怪罪对方。
林岳道:“好。”
唔,对于夫妻来说,妻子倾心丈夫,确实好。
顾筠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结束了这个有些暧昧的拥抱。
林岳走到火堆前方,拾起几根干柴,架在火势转小,出现不少灰烬的火堆上头。
“睡吧。”
顾筠:“好哦。”他回到自己的“床铺”,脱去布鞋,躺了下来,微蜷身体,选择侧睡。
他想,终于有能够住的地方了,真是太好了。
再回忆林岳的话,他发现那些被他忽略的点,赎回衣服,买些物美价廉的东西,去看大夫。对方列出这些,必然还留了部分钱,用来吃饭。
这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