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心道。他对之后的生活充满期待,也不为何,这个美好的时刻,他想起了赵家娘子。
时间的冲刷之下,对方那张憔悴的脸,在他脑海里面,变得高清。
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甚至颧骨处的雀斑、衣服褶皱、银饰图案、手掌细纹,全都清清楚楚。
然而,她死了,从一个恶意满满的地方离开,为了一个恶心之人,去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冯家,不明不白死了,她还有孩子。
吃人的世道。
顾筠在草垫上头,辗转反侧,最后心中冷笑一声,睡了。
自身难保,骗得吃喝住所,同情心倒是泛滥了。
这一觉,顾筠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一直学啊,一直学啊,依靠学到的知识,终于赚了大钱,过上好日子。
他送林岳回到了家,正要拿钱还骗他打工养自己的债,却发现钱不见了。
而他自己成了一个卷中卷……蛋卷?
林岳面无表情说:“还不了债的骗子,看起来挺好吃。”他甚至拿起了刀叉。
顾筠:???
顾筠转头就跑,结果忘了自己没有脚,滚出两米地,回神一看,林岳死神正站他的面前,雪亮刀叉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愣愣朝他刺来。
顾筠硬生生吓醒了。
感官逐渐恢复清晰,淅淅沥沥的细微响动被耳朵捕捉到了。
这是什么声音?
顾筠睁眼,天色阴沉,乌云绵密堆积如棉被,数枚银豆快速从云间飞出,刺向大地,四下植被,都在瑟瑟发抖。
原来是下雨了。
下雨了!
顾筠豁然站起身来,摸向衣服,没湿,雨水没有流进桥洞。
雨是才下一会儿?
顾筠看向桥洞前方,这个刚冒出的念头就被推翻,雨水原来是被泥巴铸就的拦水堤,挡住了。
再看桥洞顶上,用一根竹竿,顶上一把陈旧的油伞,挡住了他这片区域漏下的雨水。
他所占这片区域,没有几个地方漏水,一把油伞,足以挡住这些漏下的雨水。林岳所用的“床铺”,被堆积在他的“床铺”右侧,连同那个书箱。
这儿就他和林岳两个人,不必猜想,便知这些事情是林岳所做。
“夫君?”顾筠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林岳人影。
人去哪里了?
他伸出脑袋,四下探看。
昏暗的远处走来一个披着蓑衣,带着竹斗笠的男人,身形高大,步划平稳。对方几步走到了桥洞,潮湿的水汽,铺面而来,一只手伸出,将顾筠伸出的脑袋按回桥洞。
顾筠道:“你去哪里了?”
林岳走进桥洞,解下蓑衣与竹斗笠,雨水顺着这两物的表体,“哗啦啦——”往地上落。桥洞顶上,接近边缘的地方,裂缝较多,数滴浑浊的水,从上落下,朝他砸来。
顾筠瞧见,正要拖过蓑衣,给他遮住。
对方一个旋身,推揉着顾筠,来到桥洞左侧角落,这儿基本不漏水,但是很窄。
顾筠被推揉得两眼发昏,站定了,发现自己差点被对方按着,险些触到桥洞左侧角落墙壁。
林岳站在他的前面,拿着蓑衣与竹斗笠,掸着几缕不慎淋湿的头发。
“去帮林老翁的忙了。”
顾筠:“林老翁?”
林岳:“贩卖各类竹制品的那个老翁。”
顾筠想起来了,这位老翁之前还让他们去他的井里的甜水。“他怎么了?”
林岳道:“他的儿子突发恶疾,要找人送去县城。我等着雨小一些,去找林老翁买把伞,好去县城,他那里也有伞卖,正巧遇上,便去帮忙了。那伞,也是林老翁的,等雨停了,再还给他。”
林岳指着桥洞内的油伞说道。
顾筠鼻腔里边全是林岳身上的气息——与平常不同,是一股浓重的暖香,香得有些呛鼻。他捂住鼻子,推开一点林岳,侧着身体,钻出角落,蹿到油伞下头。
林岳抬起眼皮,朝他看来。
暖香总算从鼻腔里边褪去,顾筠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他问林岳,你从哪里沾得这么浓重的暖香?
林岳道:“林老翁家,他家砍了香草熏竹做竹篮。我衣服湿了部分,在他家火炉旁坐了一会。”
顾筠皱了皱鼻子。
林岳抖动衣袖,道:“过些时候,味就散了。”
顾筠接受了这个回答,反正他不靠近,就闻不到味。
他问林岳:“今天下雨,你也要去上工?你们这冒雨上工,不会着寒?得不偿失。”顾筠学了好些字,得不偿失这种平日很少用的成语也会说了。
林岳道:“自然不上工,开工前这事主人家就说了。”
“那你这……”顾筠指指油伞,“去买什么伞?”
林岳道:“明日倘若不雨天,便不会按计划让歇了。”
顾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今日就去租房?”
林岳道:“去吗?”
顾筠巴不得早早有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居住,当即应下了。令他为难的是,蓑衣和竹斗笠,林岳用了,伞又给“床铺”和书箱占住了,他没有可以挡雨的工具。
林岳道:“草垫不要了,书箱我背着,要带去县城。课业昨晚写完了,放到书铺里头,毕老三需要之时,自会叫书童来取。”
“书铺不要寄存费么?”
“毕老三自己家的书铺。”
“你怎么知道?”
林岳但笑不语,顾筠恼了,他才说道:“看细节看出来的 。”
顾筠回忆了一下毕老三在书铺干的事情,明白了,道:“他也不怕家里人发现。”
林岳把手头的东西交给顾筠拿着,背起书箱,重新穿戴整齐避雨两件套,示意他走了。
顾筠开始喜气洋洋,满心都是租房,等到临走时,取下顶着的伞,又担心找不到合适的租房。
于是把伞往林岳手里一塞,愣是把草垫抱到桥洞左侧角落里头,才选择出发。
路上,雨小了一些。
两人行走也轻松许多,马不停蹄,到了县城。
刮去鞋上厚泥,书箱放到书铺,顾筠便小声催着林岳寻找租房。
林岳道:“在去租房前,要找个人,没有他,租房这事不会特别顺利。”
“老匠师?”顾筠猜测道。
“是他,他是本地人,这儿地盘熟悉。”林岳回答道。
两人走出书铺,去往老匠师家。林岳做工时,听老匠师提过他家在哪里。
县城的路,即便不是主路,只是一条小路,也比较平坦,比乡间路好走许多。
两人很快就来到老匠师家。
老匠师家在一条老旧的小巷里边,这条小巷两侧的房屋都是一进院子,比较宽阔。
林岳扣响院门,一阵杂乱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不是来自院子里头,而是来自小巷外头。
顾筠扭头看去,只见两个衙役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正朝前跑去。
他们很快堵住前方一个撑伞青年,绕到青年跟前,往他脸上一瞅,脸垮下来,一面说不是,让他走开,一面接着往前走去。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顾筠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院门开了。
第25章
“谁呀?”
一位系着襜衣的妇人从院门打开的一条缝里,探出身来,询问道。
“你们是……?”妇人抓着院门边缘,警惕看着他们。
林岳道:“娘子,我是林岳,在丁家做小工,来找岳师傅。”老匠师姓岳,大家叫他岳师傅。
妇人显然听说过林岳这人,她彻底拉开了院门,道:“进来吧,公公在家,正跟我说,今日下雨,不上工,林兄弟会来找他,相看租房,林兄弟这就带着娘子来了,真是巧了。”
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展开手里的油伞,引着他们往堂屋去。
堂屋摆着一张用来吃饭的桌子,岳师傅坐在桌前,配着两碟子小菜,正喝黄酒。瞧见林岳,道:“来,陪我吃酒。 ”
林岳脱了蓑衣和竹斗笠,抖去大部分水,放到屋口,又接过顾筠手上的油伞,去水放好,这才来到桌前,坐了下来,闻了闻酒,笑道:“好香。”
岳师傅道:“二十文,好酒!”
林岳道:“可惜我酒量不好,吃了就不能做事了,否则定要吃上两碗。”
岳师傅笑着指他,又摇了摇头,道:“这碗酒吃完了就出发。”
林岳道:“不急,一整天的时间。”提起酒壶,给岳师傅手边的酒碗斟酒。
顾筠与那娘子坐在走廊上头,那娘子拿着手帕绣花,又抓了一把瓜子出来,请顾筠磕。
味道不如冯家的瓜子。
那娘子提起了好一点的瓜子,顾筠顺势就把藏在袖中的冯家瓜子拿了出来,放到桌上。
昨日从冯家拿的秋梨和瓜子,林岳不吃,顾筠只将秋梨吃完了,剩下的瓜子,他放在书箱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