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城门附近寻了一片树林,又在树林里面寻了一个山沟沟,龟缩到里面。
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住了他。
他终于敢放松全身肌肉了,脱下里衣,折上两折,草草包住背部伤口,随后穿上外衣,靠着潮湿泥巴铸就的沟壁,闻着泥土的腥味以及树叶腐败的味道,低头揉捏着自己的膝盖。
忽然,一滴液体落了下来。
下雨了?
但是温热的。
顾筠骗不了自己,这是他的眼泪。他再也忍不住了,脑袋埋至膝盖上头,闷声哭了起来。
哭到眼睛疼了,摸索着抓到三根粗细不一的树枝,折成一样长,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哽咽着道:
“林岳,你如果活着,你就好好活着,我不怨你没有遵守承诺。”
“你死了,你别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冤有头债有主。
“你放心好了,你到了阴曹地府,我找到工作,一定会给你烧好多好多的钱,金元宝也有。
“我给你找个手艺超级好的纸扎师傅,给你烧一堆仆人,烧一座大宅子,烧一个漂亮娘子。”
顾筠说到这里,眼泪掉得更加严重,眼睛像是进了一瓢沙子,难受极了。
“你还要什么,就给我托梦,但千万不要来找我,我求你了……”
第44章
天昏地暗,林间灌入一海凉气。
顾筠心口又涨又疼,红着眼眶,将捏着的三根树插到土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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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居所,堂屋左侧隔出来的一处暖阁。
不至寒天,暖阁没有放上什么火盆,拉下卷起的布帘,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密闭空间。
里头置有一方桌子,两张凳子,拱小孩子专心读书。
此处没有堆上杂物,又有可以置放东西的地方。为了安全,亦为了方便,朝恹向房东借了此处,点着一盏豆油灯,示意大夫在此给他处理伤口。
宁付派人请得是县城最好的大夫,连带着他的一个学徒,一并带了过来。
朝恹脱了衣服,身上的伤口已经与用来包扎的布条黏在一起,甫一进来,大夫便令学徒除了那些布条。
宁付留下的随行手下姓黄,大家都叫他黄大,他寻了干净的水与软布。
学徒拿起软布,浸入水里,等到湿透,捞起拧得半干,贴到布条上头,迫使伤口与布条之间的血渍等物软化一些,轻手轻脚,立刻撕去布条。
伤口四周颜色不同正常肤色,翻出的血肉鲜红无比,因为血渍等物,看不清肌理。
箭头射入的地方,已经溃烂肿胀起来,幸而毒液价高,且易挥发,敌方考虑性价比,没有往箭头上面抹上毒液,否则此刻他就该毒发身亡。
大夫让学徒将能够擦拭的血渍等物擦拭了,望闻听切,确定没有朝恹伤及内脏,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方如是伤到内脏,他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医术有限。
大夫拿起火烤过的刀子,划开箭头旁边的皮肤……
朝恹眉头紧缩,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七厘散虽有止血止痛之效,但并非神药,能够完美止住血液与疼痛,勉勉强强,一半而言。
房东和他的娘子几人站在门口张望。
黄大站到暖阁前头,挡住几人视线,客气但不容拒绝,道:“场面有些血腥,恐怕会吓着孩子了。几位,请去歇着。”
房东闻言,陪出一个笑容,带着家人离开。
“哐当!”箭头被取出,丢到桌上篮子里面。
箭头取出,红到发黑的血液喷涌而出,朝恹闷哼出声,额头直冒冷汗。
大夫对着学徒道:“擦汗。”
学徒忙给他擦汗。
大夫从医箱里面取出麻沸散,撒到伤口上面。学徒立刻递来用沸水煮过的细针与柔韧的桑皮细线,他低下头,缝好伤口,拿给镊子一转,打上死结,命学徒上药包扎,自己则去治理那些大刀砍、割出的伤。
各处伤口处理完毕,大夫累得瘫坐在椅子上面。
学徒把未用完的上好细纱布,放回医箱,也累瘫在椅子上面。
朝恹在黄大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向大夫与学徒道谢。
大夫摆手,他接过黄大递来的酬金,道:“小官人怎会伤得如此之重?小官人的娘子去了哪里?”
这个大夫正是之前给顾筠看病的大夫,他不知朝恹的身份,但见朝恹不同常人,且有下人伺候,于是称呼小官人。这不会出什么错。
朝恹淡淡说道:“知道多了,没有好处。”
大夫心思一转,明悟过来,连道打搅了,带着学徒走了。
朝恹仰靠于椅背,闭上眼睛。
黄大收拾干净残局,见状,将灯盏拿远了一些,年轻的太子便陷入混混不清的光影里面。
黄大轻手轻脚走出暖阁,来到堂屋正对着院子的窗前,望着院门。
一掐月牙,悬在夜幕之上。
时间静静流逝,心急如焚之下,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黄大几步跃至院门前头,打开院门。
原先去请大夫的随从,请罢,转去县衙,看情况行事。
“如何?”黄大询问道。
对方面色不太好看,黄大噤声,两人快步进入暖阁。
太子竟然已经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目光沉静似水,朝他们看来。两人跪下,还未汇报情况,对方就猜到了结果。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恹开口道。
“回禀郎君,是的。”
随从的额头碰着冰冷地面,借着说道:
“我去到县衙时,宁郎君已经带人强行进入县衙里面,但他们没有在寻到夫人。火势太大了,很多地方已经无法搜寻。他们见到了县令,县令还有呼吸。
“宁郎君让我将此消息带回给您,他脱不了身。
“另外,有个未曾确证的消息——附近之人说,宁郎君带人强闯县衙之时,有个人影从县衙里面掠了出来,转眼之间,消失了。”
朝恹站起身来。
黄大要去搀扶,见他摆手,只得退回原位。
他走到堂屋门口,晚风拂过面颊,微凉。屋内静悄悄,无人敢去打扰。
朝恹道:“去我房里拿纸笔来。”
黄大应声。
宣纸在桌上摊开,朝恹以县城北门城门为点,画了一条路线。墨薄,很快干透,他将宣纸卷起,递给黄大,道:“你按路线跑一趟,看看桥洞那里有没有人。”
黄大接过,扭头对随从道,“保护好郎君。”他骑马就走。朝恹目送他离去,仍是站在原地微动,随从低声道:“郎君,莫要担心,请去歇息吧,别伤了身。”
朝恹没有回答,片刻过后,他坐了回去,却不是休息,而是为了招待客人。孟璇来了。“问问房主,有没有热汤,借用一些。三郎跑了这么些时辰,怕是口干舌燥。”朝恹道。
孟璇带着两个急递铺派来护送他的小兵,走了进来,道:“郎君,不必麻烦了。”说着,打量朝恹一圈,露出笑容,恭恭敬敬,简单一礼,“今日得见郎君无恙,喜不胜收。”
朝恹道:“无需多礼,你来得正好,有事要你去办。”
随从上前一步,将这里的情况说给他听。孟璇听罢,道:“郎君请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朝恹道:“乡绅们集结人手后,你去宣布一件事,即,敌寇头目已被朝廷拿下,南陵府同知大人派的府兵将于不久之后抵达县城。敌寇不是他们的对手,请他们全力击杀敌寇。
“他们皆是在为家乡生死而战,倘若身死,必然厚葬,其父母妻子,朝廷必会优待。”
孟璇道:“这是?”
朝恹道:“办完此事,召集人手,关闭县衙北、东、西三门。
“城门不能全关,否则这群人狗急跳墙,在县城里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县城之中有的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时,府兵应该已经抵达县城,一部分支援乡绅,其余部分在南门埋伏,如见敌寇,直接诛杀。尽快解决敌寇,已经拖得够久了。”
孟璇应下,随后,道:“边境驻军派来的援兵,是否需要退回?”
朝恹道:“他们跑这一趟,王县令难道不给些好处?”
孟璇不解:“敌寇之事难道与王县令有关?”
他低骂一句,拱手退下。
他也不问夫人的事情,他与殿下相识已久,了解殿下,殿下如有需要,自会明言,不必他去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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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绅们在孟璇回来之时,集结好了人手,一百五十来人,准确前往县衙救援。
孟璇没着急立刻上前宣布这事,他命人快马加鞭,从太子中途遇刺的集市里头,拖出一具敌寇尸体,砍下脑袋,脸上刺下贼字。
出发之时,太子透漏自己中途遇刺一事,并将集市位置告知于他,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他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在乡绅们抵达县城之时,闪身出现,提高声音,道:“我乃朝廷命官,大理寺右寺丞,奉丞相之命,前来平乱。”
要想取信面对的群体,首要就是表明身份。
“我的部下已经取了敌寇头目狗命,这是他的脑袋!南陵府同知大人派出了兵,将于不久之后抵达县城,助大家一臂之力。
“朱阳县是大家的家乡,这群贼子,围攻县衙,杀害县太爷,就是想要侵占朱阳县,霸占大家的家产,迫使大家成为奴隶,供他们驱使!
“你们想想自己,想想亲人………敌寇不是大家的对手,请他们全力击杀敌寇……论功行赏!”
一番话下来,成功煽动众人的情绪,喊着贼子拿命来,冲上前去。
那头的弓箭手等人,已经听到了孟璇的话,人心浮动,特别是那些匪徒。
黑衣人扬声道:“不要听他瞎说,这是疑兵计,虚张声势,此人是不是朝廷官员还未可知!乡绅们的人,大多只是纸老虎,哪里上过战场,一戳就破!我们杀了他们,挟持乡绅们与这所谓的朝廷官员,定能全身而退!”
孟璇提高头颅,扬声道:“头目头颅在此!还不速速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