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熔想自己这辈子都会紧紧攥住眼前的小茉莉,永远永远也不会松手。
年幼的萧熔用自己的语序和说话的断句习惯,看着许穆宁如柔水的眼睛,讲述家中的状况。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家庭关系的真实情况,他只是从他八岁小孩的角度向许穆宁讲述了他有些天真、幼稚但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比天大的事情。
年幼的萧熔讲得有些别扭,有些害羞,从小孩的角度叙述,似乎很怕许穆宁会嘲笑他。
可此时的许穆宁却没有了平常的不耐烦,他也正视着童年时期的萧熔,萧熔当时尚且透露出孩子气的圆稚眼睛,让许穆宁揪心也让许穆宁怜爱。
萧熔有时说到难受的地方,许穆宁便会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时不时心疼的握着萧熔的后颈抚摸。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额头贴额头,安慰这无助小孩的想法。
一种平静且温和的暖流同时在他们二人心中流淌,那种感觉很微妙,微妙到许穆宁忽然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因为在萧熔讲完自己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后,他好像忽然在眼前这个八岁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影子。
他和萧熔其实很像。
萧熔为了保护他的哥哥甘愿在萧家做一个不成器的蠢货,许穆宁又何尝不是。
他为了分担姐姐们被父亲家暴的折磨,同样穿起裙子蓄起了长发。
萧熔时常问他的,为什么每天正午,村里同龄的孩子都在学校念书,只有许穆宁一个人在花田里忙活。
因为许穆宁让姐姐替自己去读书了。
萧家助学慈善的项目,每户人家只能有一位孩子享受助学福利。
许穆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理所当然成为了有资格上学的那一个。
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大姐因为承担了家里大多数的开销和劳务,已经劳累过度生病过很多次。
而且许穆宁知道大姐也想读书,他看见过很多次姐姐在花田里休息时,捧着许穆宁小学和初中时的课本仔仔细细阅读。
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姐姐并不认识太多的字,可她读的津津有味,在一天的劳务之后仍旧不觉得读书疲惫。
许穆宁于是让大姐用自己的名额去上学,他则在家里负责花田里的劳务。
只要不被父亲发现就没事。
许穆宁认真倾听着此时的萧熔,仿佛也在倾听着另外一个自己。
只是许穆宁比萧熔年纪稍大,也不像这可怜小孩脆巴巴的,心跟糯米粘起来似的黏糊糊的,许穆宁听着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心疼对方,却忘了心疼自己,甚至能若无其事的安慰别人。
许穆宁轻轻弹了弹萧熔的脑袋瓜,故作嗔怪道:
“谁让你这么帮你那哥哥的?折磨自己成全别人,你有病是不是?你那哥哥也不见得真对你有多好,不值得,臭小子,人要学会利己,能不能给我支棱起来。”
萧熔愣愣地点点头,这回看着许穆宁说话的嘴唇,终于鼓起勇气抬起脸,把自己的额门凑到了许穆宁的嘴唇上。
他终于如愿以偿,让许穆宁亲了亲自己。
额头碰到许穆宁的嘴唇一触即分,许穆还没反应过来,萧熔已经怯生生将脑袋缩回了许穆宁怀里,好像很怕许穆宁生气。
许穆宁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萧熔稀里糊涂讲完自己家里的事,却没说他讲的家庭正是萧家。
当时的许穆宁不知道是萧家,导致后来他和萧铭承成为朋友之后,并没把对方和萧家联系在一块。
放电影的老头在一分钟后也架好了投影仪和幕布,一场电影开始了。
总喜欢拿萧熔开玩笑的许穆宁不知为何,在安抚完萧熔之后忽然宁静地沉默下来。
十分良久的、突如其来的一段沉默。
许穆宁平静的眼神里倒映着电影切换的镜头,可他好像正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萧熔不想看电影,他只想紧紧抱着许穆宁,执拗地把脸埋在许穆宁的脖颈间。
萧熔天真的以为一个吻会让他和许穆宁的联系近一些,可忽然沉默下来的许穆宁却让萧熔有些小小的慌张。
年幼的萧熔被抱坐在许穆宁的腿上,当他仰起头看向许穆宁的侧脸时,忽然希望许穆宁是一朵真的小茉莉。
小茉莉花瓣的弧度是纯白柔和的,许穆宁的侧脸也是,可萧熔能够牢牢实实抓住茉莉的根茎,却抓不住许穆宁。
许穆宁总是若即若离,前一秒还在不正经的玩笑你、关心你,一瞬的功夫之过后,却能用冷漠和平静瞬间与人拉开距离。
萧熔紧张地抓住许穆宁的领口,胆战心惊问出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我以后可不可以来找你。”
空气安静好多秒,许穆宁低下头,仿佛刚从精彩的电影中抽神般,作出一副没听清萧熔说话的表情。
“你说什么?”
萧熔看着陌生的小茉莉已经很着急,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许穆宁却笑着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并且很迅速的转移了话题,“小家伙,你以后要像这场电影里的主角一样,开朗,坚韧,大大方方的,别总板着你的小臭脸,动不动就把家里那些事搬出来为难自己。”
“我说我想和你见面!”
萧熔着急得眼眶都红了,一个劲用自己毛茸茸的头顶钻许穆宁。
许穆宁却像完全听不见似的,还在自顾自说着电影里的事。
“不过这主角也有点太不是人了,都亲过人家姑娘了,竟然不想对人家负责,小屁孩,你以后一定不能学他知道吗,对待自己以后的伴侣要忠贞、诚实、千万别朝三暮四的。”
许穆宁乱说话,说着天上哪里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
纯瞎扯,纯不想回答萧熔的问题。
许穆宁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过多招惹萧熔这个小孩,他也不是很想和对方在以后见面。
甚至在知道萧熔这小少爷明天就要走之后,许穆宁还松了口气。
没人想招惹小麻烦精,许穆宁也不想。
这种敏感的、说一句重话就脆兮兮掉眼泪,动不动就想黏着你抱着你、还要亲吻、要以后的小麻烦精,许穆宁不喜欢。
矫情,娇气,许穆宁安慰对方两句可以,要真和他扯上关系,许穆宁不行。
十八岁尚且青涩的许穆宁,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高大豪华的庄园,也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青涩的自尊心让许穆宁不想回答萧熔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萧熔问他的家在哪里,萧熔问他额头上的乌青是谁打的,许穆宁不想回答。
在茉莉花田里,许穆宁可以讲些好听的、自以为是的道理给年幼的萧熔听,他也可以作为萧熔心中那个包容且温柔的寄托。
花田里所有的农民都知道许穆宁的家事,知道许穆宁和姐姐们被父亲殴打的不堪,可突然来到这里度假的萧熔不知道,这小孩竟然还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来自庄园的小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许穆宁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许穆宁有时会在萧熔的眼里看见另一个自己,萧熔眼里的那个许穆宁,温暖、漂亮,善解人意,额角也没有乌青。
许穆宁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可许穆宁不可能让萧熔了解真正的他,他的家庭,他年少时的落魄,许穆宁不可能让萧熔知道。
他也不想再和穿着时髦背带裤的小鬼再见面。
萧熔给许穆宁一种真的会把他摸透摸清、把他刨根问底摸干净的感觉,许穆宁真不行。
所以许穆宁最终还是没回答萧熔以后能不能见面的问题,并在太阳下山后亲手牵着萧熔的手将他送到了庄园的门庭处。
小小的萧熔又在委屈了,低着头难受地走在许穆宁脚边。
许穆宁权当没看见。
许穆宁冷漠地抽回手,萧熔瞳孔里倒映出的他却仍旧是温柔的表情。
许穆宁说:“回去吧。”
一直到许穆宁转身离开,走到遥远的花田小径中,萧熔连许穆宁的一句“再见”都没听到。
萧熔咽了咽喉管里的哽咽,大声喊许穆宁的名字。
“许穆宁!”
许穆宁从广阔的花田中回过头,听见年幼的萧熔说:
“你喜欢电影主角那样的人是吗?”
阳光开朗的、笑嘻嘻的、忠贞热情的、不管什么样,萧熔都会变成许穆宁喜欢的模样。
许穆宁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他怎么可能喜欢,他自己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知道萧熔怎么想到这个奇怪的层面上。
不过,要是萧熔这个敏感的小可怜蛋长大后会变成那副模样,也不赖。
许穆宁于是站在漫山遍野的茉莉花田中,对着萧熔温柔地笑了笑。
小萧熔强装坚强的抹掉不争气的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小茉莉,一定要等我长大……
可许穆宁的笑容才在嘴边浮现了两秒便僵住了,方才萧熔喊他名字时,庄园大门处忽然出来一队抬着扶梯装修的工人。
为首那位面相凶恶的男人,好巧不巧,十分倒霉,正是许穆宁的父亲。
那天连正好吹过来的风都是碰巧的,许穆宁身上穿着姐姐的裙子,裙摆被风吹动得比任何一朵茉莉还要显眼。
许穆宁父亲有严重的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可他身后的工友却看清了。
“那不是你家儿子吗?怎么穿的男不男女不女?害不害臊啊。”
“对啊,现在还是学校的上课时间,你家儿子怎么不在学校里读书?竟然偷跑出来。”
另一个工友看了眼时间,“倒也差不多这个点放学,我要去接我家儿子了。”
一股骇人的电流从头顶窜至脚心,许穆宁浑身僵硬,脸色瞬间退至煞白。
因为下一秒,说要去接儿子的那位工人,转头便在小路上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向他们这边走来。
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生,剪着短寸的头发,她的脚步很快,似乎正着急地赶着回家。
而女生不是别人,正是许穆宁的姐姐,许珺。
山脚下的许穆宁,他的父亲看不清,可已经走到他面前的许珺,父亲不可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