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这小孩还好好的,就昨天和今天,一直给他摆着副难受兮兮、垂头丧气的臭脸,好像许穆宁真欺负他一样。
许穆宁瞥了一眼树荫底下一半阴一半暗的萧熔,手里的活计一时半会放不下,他也懒得跟臭小孩一般见识,手套戴起继续弯下腰去摘茉莉。
萧熔一看许穆宁竟然真的不管他之后,急得像只毛躁的小土狗,脚下的树根都被他胡乱蹬出两个坑。
蹬得一只皮鞋都歪七八扭的从脚上脱落下来。
他的脸上又急又委屈,他也不想摆脸色给许穆宁看的。
可他就是忍不住。
最近几天萧熔每天都从庄园里溜出来找许穆宁,许穆宁时常对他不耐烦,可每次又会允许他跟在自己后面。
路上遇见疾驰的车,或是村里凶恶的狗,许穆宁都会回头牵他一把,或者帮他挡一挡。
就算萧熔叫他“妈妈”许穆宁也会一脸烦躁得地瞪他一眼,问他是不是傻,可萧熔每每试探性的叫一次,许穆宁都会回头。
萧熔喜欢看许穆宁对自己皱眉的样子,喜欢听他抱怨“你怎么又来了”的样子,更喜欢许穆宁对自己妥协时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段时间里,许穆宁会带他这个陌生小孩采茉莉花,带他去河边抓小鱼,还会在萧熔摔倒时骂他笨,在看到他受伤的腿时责怪他:
“痛你就一直忍着?为什么不说。”
等骂完,许穆宁却小心翼翼地帮萧熔包扎,甚至破天荒抱起萧熔,允许萧熔用手臂环着他的脖子,亲昵地挂在他的身上。
许穆宁会把萧熔抱到大树底下,用药酒给萧熔轻轻揉按乌青的地方。
许穆宁还会在茉莉花田的大树下午睡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萧熔触摸他的头发和睫毛。
或者允许萧熔钻到自己的怀里,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午睡。
甚至还会在许穆宁有时候穿裙子时,允许萧熔抓着他的裙摆,嗅他裙子上的香味。
萧熔也问过许穆宁为什么会穿裙子,许穆宁沉默片刻,却每次都不回答,只说:
“你说好不好看就完事了。”
“好看,当然好看。”
许穆宁是萧熔见过最好看的人。
萧熔还问过许穆宁许多问题。
问他为什么这个村只种茉莉花,问许穆宁的家在哪里,问他为什么喜欢紫色的裙子,为什么村里所有孩子都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只有许穆宁一个人在花田里采花。
许穆宁的姐姐明明也去上课了,为什么许穆宁不去?
萧熔还会在许穆宁给他涂药酒时,问他你的额头怎么也有乌青的地方,像被什么人打的,痛不痛?
萧熔靠近许穆宁,想帮许穆宁吹吹那块可怜的伤口,许穆宁却啧了一声立马对他不耐烦。
“问这问那,小嘴叭叭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老问这么多烦不烦?”
许穆宁不开心,萧熔就不敢说话了,他像十万个为什么,着急地想了解许穆宁的一切。
因为明天晚上,萧家父母的庄园度假就要结束了。
萧熔不得不离开。
可萧熔问过许穆宁很多问题,许穆宁却什么都没问过他。
连他的名字都不过问,每天就只是“小鬼小鬼”叫着他。
八岁的萧熔是别扭的小孩,八岁的萧熔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在许穆宁身上感受到关爱。
他像是被温暖流水冲刷过的石头,许穆宁带着温暖出现了。
他叫许穆宁妈妈时,其实是希望许穆宁烦了能把名字告诉他,然后顺其自然的询问萧熔的名字。
可许穆宁仍旧没问,好像压根对他不感兴趣。
萧熔很失落,萧熔在许穆宁那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八岁的萧熔是小男子汉,在家里愿意牺牲自己衬托他的哥哥,并把这样微妙笨拙的方法藏在自己心里,谁都不说,也不会向谁主动解释邀功。
小男子汉是不会把伤痛和遭遇说给别人听的。
可此时的萧熔却向对他好的许穆宁板起了臭脸,甚至许穆宁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就一个劲紧绷着脸,要让许穆宁猜。
萧熔只是想让许穆宁多分给他一点心思。
萧熔竟然十分迫切地想让许穆宁知道他家里的一切,想让许穆宁知道他的过往和他为哥哥做的事。
他好像很想让许穆宁心疼他,想用自己身上的伤痛和不幸的遭遇从许穆宁身上换取一些东西。
比如可怜,或者类似怜爱的东西。
萧熔想让许穆宁多怜爱他一点。
可年幼的萧熔不知道,过多展示伤痕会招致别人的厌恶或是幸灾乐祸,他只是想立马换取许穆宁对他更多的关注。
比如在他马上就要离开前,许穆宁能对他说出一句:
“以后有事记得联系我。”
或者:“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可许穆宁没有,许穆宁在看到他闹脾气后直接忽略他不管了,许穆宁只顾着自己手里正在采摘的茉莉花。
萧熔并没有把许穆宁当成自己的妈妈,他甚至想在许穆宁身上寻求一种比妈妈还要亲密的关系。
他只是想和许穆宁建立联系。
可许穆宁却当没看到他的脾气,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大树下蹲着的萧熔快委屈哭了,他狠狠咬着自己下唇内里的肉,手指也在土地上抠挖着。
待他再次抬起头,花田里许穆宁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萧熔愣了,他希望自己在做一场梦,一场关于童年的梦,他想快点醒过来,梦境之外的地方他已经牢牢抓住了许穆宁。
可现在……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萧熔手心一凉,一只冰冰凉凉的手牵住了他。
许穆宁负责完手头的活计,洗完手终于愿意过来看这倒霉孩子。
“昨天和今天都愁眉苦脸的,是有话想和我说?”许穆宁问。
许穆宁刚开始牵萧熔还没牵动,十八岁的许穆宁比萧熔高很多,许穆宁瞪萧熔一眼,干脆架着萧熔的胳膊将他提到了自己身上。
还挺沉。
小萧熔下意识环住许穆宁纤瘦的脖颈,两只腿也紧紧攀住许穆宁的腰,脑袋紧紧埋在许穆宁的温暖的肩窝里,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许穆宁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什么也不跟我说,连名字也不问我。”
萧熔声音颤抖,难受得胸腔都要爆炸,可他感受不到一丁点许穆宁的情绪变化。
就好像萧熔越想将他抓紧,许穆宁消失得越快。
许穆宁对萧熔明天就要离开这事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好像早就预料过,又好像提前设想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掌放在萧熔的后背上拍了拍。
他大概知道自己被面前这个陌生小孩当成了某种情感的寄托。
也多少看出来这总是忧心忡忡的孩子,和他们村里每天跳上跳下、跑跑闹闹的孩子不一样。
小时候的萧熔脑袋缺根筋,小脸总是皱巴着。
这是心里出毛病了。
许穆宁没忍心,抱着萧熔来到了那个放露天电影的广场。
许穆宁坐在一个板凳里,萧熔被他面对面抱在腿上,小小的萧熔蜷缩着身体将脸紧紧埋在许穆宁的胸前。
许穆宁看着荧幕上正在放映的电影,心里酝酿着想说的话。
可他好像从小就对感情和肉麻的东西过敏,酝酿半天反倒先说出一句:
“算了,我知道你有话想跟我说。”
萧熔终于在许穆宁身上捕捉到一点他对自己的关注,糊里糊涂、上句不接下句地将自己在家中的委屈对着许穆宁讲了出来。
当说到他的父母,说到他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时,许穆宁皱了皱眉,捏着萧熔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抬起来。
这小子,已经哭成个泪人了。
许穆宁一只手捏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撮起这小泪人的脸颊:
“不是你的错,谁敢说是你的错。”
萧熔瞳孔猛地一怔,心里某种厚重的、迷雾一般的东西,好像正在被许穆宁温柔地擦拭着。
许穆宁看着萧熔的眼睛,这次再也顾不得那些话是否肉麻,很坚定地说:
“你不是总问我这片土地为什么只种植茉莉吗?几年前我们这个村镇是整个市最穷的村落,没有教育,没有经济,每家连水稻和小麦都种不活,这里的土壤酸性很高,有机质贫瘠,所有的丘陵地貌坡度大,留不住灌溉的水,我们什么粮食都种不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痛恨他们脚下的土地,觉得它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他们痛恨它甚至不顾生态改造它,年轻人也抛弃它搬去了其他地方。”
“直到花卉市场被人开拓,一个商人来到我们这里开始种植茉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被人认为是错误、是垃圾场的土地,一年能种植的茉莉亩产超过五百公斤,所有人一夜之间对这片土地改变了态度,甚至对它起了敬畏之心。”
许穆宁笑了笑: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每一寸土壤都不是错误,人也是,小鬼,你也不是错误,你有你自己的价值,说不定哪天就有朵小茉莉看上你了呢?甚至非你不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小家伙,小小年纪每天脑袋瓜里装这么多东西,是会生病的。”
许穆宁捏了捏这可怜蛋的鼻尖,忽然觉得自己不去当老师可惜了,瞎扯出来的长篇大论竟然真的能将面前的小孩讲得二愣二愣的。
却无人知道许穆宁内心到底有多想骂人,他多想指着萧熔的鼻子说:
“臭小子,你再敢看不起自己一个试试!”
萧熔却是完全怔愣了,内心深处坍塌的某种东西好像真的在那一瞬间,被许穆宁亲手扶了起来。
萧熔无法描述当听到这话时的震撼,他只知道一直到了二十岁,仍然记得许穆宁对自己的说的话。
记得当时许穆宁温柔却坚定的神情,记得许穆宁将他捡起来,让他放轻松,并将他彻底洗涤干净,拉扯平整的安抚。
许穆宁让萧熔不要讨厌自己,说他的出生怎么可能是错误。
不争气的泪水在萧熔眼眶中打转。
许穆宁说的小茉莉,萧熔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
他这片年幼时期就被糟糕家庭污染的土壤,也许有一天,等长大后,也会有能力滋养他喜欢的小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