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秋池垂眸，看着递到眼前的伞。

　　他停顿了一秒，然后伸手接过。冰凉的伞柄带着陆珩手上的湿气和水痕，触感清晰。

　　“谢谢。”苏秋池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

　　他没有再看陆珩，指节用力，握紧了伞，另一只手摸索到门把手，轻轻一按。

　　车门打开的同时，外面喧嚣的雨声和冷风瞬间涌入，冲散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热度与沉默。

　　苏秋池没有犹豫，起身下车，反手关上了车门。

　　“砰”的一声闷响，将他与那个充斥着压抑、强横和湿冷寒气的空间彻底隔绝。

　　他站在雨里，却没有立刻撑开伞。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站在原地。

　　车内的陆珩，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车外后视镜，但也只是一瞬。

　　几乎就在苏秋池站定的下一秒，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轮胎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一声低啸，猛地加速，汇入小区道路尽头那片被大雨吞噬的黑暗中，迅速消失不见。

　　只留下渐远的引擎声，很快也被哗啦啦的雨声彻底淹没。

　　苏秋池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不断流下。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把黑色的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顺滑的伞柄。

　　片刻后，他终于撑开了伞。

　　巨大的黑色伞面在他头顶撑开一方干燥的孤岛，将倾泻而下的雨水隔绝在外。

　　他转身，握着伞，一步一步，踏着积水，走向楼栋入口。

　　苏秋池刷卡进了楼栋，感应灯应声而亮，驱散了身后雨夜的寒湿。电梯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有些苍白，肩头衣料深了一块水痕。他移开目光，盯着不断跳升的数字。

　　“叮”的一声，电梯门滑开。

　　楼道里安静无声，只有他湿鞋踩在地砖上的轻微声响。

　　打开门，他靠在门板上，轻轻吁出一口气。玄关暖黄的灯光落下来，他低头，看见地毯上迅速晕开的小片水渍。

　　脱下湿透的外套和鞋子，整齐放好，赤脚踩过微凉的木地板，径直走向浴室。

　　浴缸里放热水的声音很快充斥了整个空间，白色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镜面。

　　他把自己沉进滚烫的水里，热度瞬间包裹了冰冷的四肢百骸，皮肤微微发烫，带来一种近乎刺痛的通透感。紧绷的神经和肌肉，在这片温暖的包围中，一点点松弛下来。闭上眼，耳边只有水流细微的涌动和自己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车里的压抑沉默、雨声的嘈杂、那声突兀的地址、以及递过伞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都被氤氲的热气暂时推开。

　　泡了很久，直到指尖皮肤微微发皱，身上的寒气被彻底驱散，他才从水中起身。

　　拿过宽大柔软的白色浴巾裹住身体，他站在重新变得清晰的镜子前。镜中的男人面色被热气蒸得泛红，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拿起吹风机，插上电源。

　　嗡嗡的声响取代了水声，温暖强劲的风流穿过他微湿的黑发。他的手指熟练地拨动着发丝，感受着热风拂过头皮带来的舒适干燥。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来替他做这件事，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湿着头发满不在乎地跑来跑去，然后被某人皱着眉头拉过去，用毛巾胡乱又仔细地擦干。

　　吹风机的噪音停止，浴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头发已经彻底干透，蓬松而清爽。

　　他放下吹风机，看着镜子里那个恢复整洁干燥的自己，所有狼狈的痕迹都已消失不见，仿佛那只是一段插曲。

　　疲惫如同潮水般漫涌上来，带着热水浴后的松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懒得再做任何事，甚至懒得思考。关掉浴室的灯，走进卧室，将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被褥之中。

　　床单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鼻尖萦绕着洗涤剂淡淡的清香。窗外持续的雨声此刻变成了沉闷的白噪音，意识很快便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没有梦境来打扰。

　　再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片异常的寂静。

　　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消失了。

　　苏秋池缓缓睁开眼，卧室里光线充足，甚至有些晃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然后看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空是一种被雨水彻底洗刷后，清澈明亮的湛蓝色。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透过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温暖的光斑，边缘清晰锐利，几乎能看见其中飞舞的细微尘埃。

　　他有些怔然地坐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立刻涌入，带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微凉而沁人心脾。

　　楼下的小区花园里，灌木被雨水洗得绿油发亮，水珠挂在叶尖，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几只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声音清脆悦耳。

　　远处街道传来车辆驶过积水路面时轻微的唰唰声，整个世界仿佛都从压抑中苏醒过来，变得明亮、鲜活，充满了生机。

　　阳光越是灿烂，鸟鸣越是欢快，那份被强行压下的心事就越是沉甸甸地坠在苏秋池心底，与这明媚格格不入。

　　时间一天天平静地滑过。

　　陆珩没有再出现。

　　然而，另一种痕迹却以无比规律且固执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提醒着那个男人的存在。

　　每天早上八点整，门铃会准时响起。

　　打开门，门口的地垫上总是放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餐，有时是温润养胃的小米粥和精巧的虾饺，有时是烤得恰到好处的三明治和鲜榨豆浆，从不重样，却永远合他的口味。

　　中午十一点半，公司前台会给他来电，说“苏设计，午餐送到了。”

　　下午六点半，刚好是他下班，步行回家的时间，晚餐准时送达。

　　精致的餐盒里装着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一开始，苏秋池试图拒绝，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对门口穿着整齐制服的配送员说，“谢谢，我不需要，请退回吧。”

　　配送员只是礼貌而程式化地微笑，带着训练有素的歉意回答，“抱歉，先生，我们只负责按地址配送。如果您不需要，可以自行处理。” 说完便微微鞠躬，转身离开，不给他任何纠缠或退货的机会。

　　他看着门口那份包装精美的餐食，最终还是没有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一种复杂带着些许无力感的情绪攫住了他。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阳光每天准时洒满客厅，鸟儿依旧在枝头鸣叫。

　　苏秋池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往常的秩序，上班、下班、看书、休息。

　　傍晚，门铃准时响起，可这次却没有人开门，送餐员皱了皱眉，又按了一下门铃，还是没回应。

　　他只好把餐放在地上，拍了照片给陆珩发了过去。

　　今晚公司举办庆功宴。

　　宴会厅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将每个人的笑容都映照得格外明亮。香槟塔闪烁着诱人的金色气泡，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成功与喜悦特有的甜腻香气。

　　苏秋池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略靠人群边缘的位置，唇边挂着得体的浅笑，看着前方临时搭建的小型舞台。

　　“安静！安静！各位亲爱的同事们！”苏河对着话筒喊了两声，成功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为什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胃口，“因为我们新上架的雪霁香水，销售额突破了——两个亿！”他挥舞着手臂，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引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苏河很享受这种聚焦，等掌声稍歇，他嘿嘿一笑，用空着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扬声道，“这辉煌的成绩，首先最应该感谢的是谁？当然是研发的核心人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却牢牢定在自己身上，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炫耀，“我！苏河！”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起哄的掌声。

第98章 真会找麻烦

　　苏河脸上得意的笑容扩大，他翠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过一抹精光，像是算计好了每一步。他适时地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做出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当然啦！”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慷慨而谦逊，“一个成功的产品离不开团队每一个人的努力！比如——”

　　他的目光终于找到了台下安静站着的苏秋池，笑容变得更深。

　　“我们的苏设计！”苏河扬声强调，伸手指向苏秋池的方向，“香水瓶身的设计更是别出心裁，晶莹剔透的玻璃切割，完美呼应了雪霁初晴的意象，也为我们的销量立下了汗马功劳！大家说是不是？”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秋池身上。他感受到那些视线，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依循着场合的需要，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微微颔首。

　　苏河见苏秋池配合，脸上笑容更盛，心中暗自得意。他夸苏秋池不过是铺垫，是烟雾弹，真正要捧的人，还在后面。他话锋一转，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热情与推崇，目光也热切地投向台下另一个方向。

　　“但是！要说最大的功臣，毫无疑问，是我们陈总监！”苏河几乎是用喊的，手臂大力挥向那个正站在香槟塔附近，穿着黑色西装气质卓然的身影。

　　苏河激动得脸颊泛红，栗色卷发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微微颤动，“这才是我们销售额突破两个亿的核心引擎！”

　　全场的目光瞬间又齐刷刷地投向陈锦奕。他站在那里，面对突如其来的盛赞和聚焦，他先是略显惊讶，随即露出一个谦和而迷人的微笑，微微摆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苏河的吹捧还未结束，他还要将更多的光环加诸在陈锦奕身上。

　　可是他在看见陈锦奕，对着不远处的苏秋池低语了一句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熟稔的微笑。

　　那些到嘴边夸赞的话语，却梗住了，他喉结滚动，放下了手中的话筒。

　　走下台，来到水晶杯垒成塔尖的桌子旁，香槟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映在他翠绿色的眼底，却点不亮任何神采。

　　他随手从侍应生的托盘里取过一杯满溢的香槟，仰起头，近乎粗暴地将那冰凉冒着细密气泡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精的刺激感划过喉咙，带着一点苦涩，压下了那瞬间涌上来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情绪。

　　被无意间忽略的恼怒。

　　冰冷的酒杯被他重重地放回桌面，发出清晰的脆响。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有些发紧，远不如台上时那般挥洒自如。

　　一杯显然不够。

　　那点冰冷的液体非但没能浇熄心头那股无名火，反而像滚油般让那点邪火烧得更旺。喉咙里的干涩和胸腔里的滞闷催促着他再次伸出手。

　　他又从经过的侍应生盘中取下一杯香槟，同样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这次他甚至没尝出味道，只觉得气泡刺着舌根，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

　　周围的笑语喧哗似乎隔了一层玻璃，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目光不受控制一次次地瞟向那个方向。

　　陈锦奕和苏秋池依然站在一起，两人交谈甚欢。

　　这画面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心烦意乱。

　　第三杯。 他几乎是用抢的从香槟塔上取下一杯，金色的酒液因为他的动作剧烈晃动，洒了一些在他手背上，冰凉黏腻。旁边似乎有人想上来搭话，想恭维他，但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再次一饮而尽。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一股热意从胃里升腾起来，蹿上脸颊，冲得他头皮微微发麻。可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比刚才在台上还要清醒。

　　清醒地反复播放着陈锦奕对苏秋池低语的那一幕，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那番刻意的捧高踩低像个拙劣的笑话，清醒地感觉到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离感。

　　他翠绿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酒意，却更显得幽深，里面翻滚着不甘、愠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伸手拿起了第四杯。

　　手指因为微醺而有些不稳，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一片冰凉。他盯着那晃动的液体，仿佛那里面能映出他此刻不想被任何人看见的失态。

　　酒精像一场无声的海啸，缓慢而坚决地淹没了苏河的理智。

　　第四杯、第五杯……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会场里璀璨的灯光开始旋转、模糊，融化成一片晕染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