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内力极强,在风雪中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出,丝毫不受风雪之声的影响,独孤问一惊,心道:“朔儿此刻的内力可是比在松漠时又更进了一步。”他却不知,江朔这次内力有突飞猛进的变化,却是因为观看秦越人替自己疗伤祛毒之际自己颖悟出来的。
那唱歌之人兀自未停,却似乎飞快地调转方向,向着三山岛这边过来了。 江朔忙循着声音向海面眺望,却什么也船也没看到。
直至那人唱道:“……九九冻高自合兴,农家在此乐轰轰;楼中透下黄金籽,平原陇上玉苗生。”歌声戛然而止,江朔这才见到一个简易的木筏冲过冰面,向他飞速滑来,那木筏上站着一人,甚是矮短,看身形如同孩童。
这木排低矮异常,上面没有任何帆棚,因此江朔无法在黑夜中发,转眼间那筏子已冲到了眼前,来势甚急向着江朔直撞过来,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江朔却不慌张,微微一笑,待筏子到了眼前,他伸脚轻轻一踩,那筏子登时埋入滩头泥沙之中,止住了来势。
此刻时值寒冬,泥地早已冻得帮帮硬,江朔轻轻一踩,却将筏子整个嵌入沙土之中,内力之精深实在让人惊讶,筏子上那人一愣,道:“好俊的功夫!”
江朔叉手还礼的同时借着屋内透出的火光细看此人长相,只见此人身长五尺挂零,甚是矮短,然而别看他只有一个寻常孩童的高度,可从面容上看,已有约莫四十出头的的模样了。
那人笑道:“小兄弟,你叫住我所为何事?”
江朔见他鞋袜都湿了,衣袍上亦沾满了雪花,忙向内一比道:“便请屋内坐一坐,烤烤火,喝口葱椒酒驱寒。”
那矮子人也不客气道一声“好”,便下了木筏便,大喇喇向屋内走去。
江朔已认出此人乃是日本人井上忌寸真成,他还有个汉名叫:“井真成”,江朔虽能一眼认出他来,但江朔自己是个少年,这些年身体、容貌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因此井真成虽在习习山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已不认得他是何人了。
第246章 追索真相
井真成仍然是两三年前相类似的打扮,衣着宽袍大袖,这么冷的天脚下却仍蹬着木屐,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凤首千牛刀。
江朔不动声色将井真成让进屋来,东瀛日本人最有礼,当今圣人召见日本国使臣时曾说:“闻彼国有贤君。今观使者,趍揖有异。”便是说起颇重礼仪,但走路作揖的姿势与大唐颇异。
井真成进屋向着众行礼道:“在下井真成,多有打扰。”他行礼时不似唐人叉手或抱拳,而是一躬到低,双手竟而贴在身体两侧。
独孤湘道:“咦你不是那个东瀛人井真成么?”她本也记不得井真成的长相,但一来井真成生的极矮,二来他行礼的姿势太过怪异,因此独孤湘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井真成可认不得她是谁,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何况当年独孤湘并非主角,只是一面之交怎能留下深刻印象,但她身后的独孤问井真成却认得。他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转头就跑,然而门口早被江朔堵住了。
这时井真成也认出江朔来了,道你是那个小鬼。江朔笑道:“井郎一向可好?”
井真成也不答话,向着江朔疾跑过来,江朔知他武功深浅,不趋不避,只待他发招。井真成果然凌空跃起挥动长刀向江朔当头砍落,不知是他太着急还是不想对江朔白刃相向,刀竟未出鞘,连刀带鞘一起向江朔劈砍过来,江朔一伸手将那刀鞘接个正着。
殊不知井真成等得就是他接刀鞘,他所学的东瀛功夫称作“志能便”,尽是奇招怪招险招。井真成就势往回一拉,千牛刀出鞘,江朔早防着他这一招,早做好了长刀攮过来的准备,岂料井真成却不刺来,而是再空中一团身,向着边上的窗户撞去,长刀过处,窗棂粉碎,他便随着破窗而出。
换第二个人被他这一套怪招使下来,定然被他逃脱了,然而江朔身手何其迅捷,他施展北玄武危宿步,向后疾退,危宿名“危月燕”,为玄武之尾,这一宫的步法最善抄截,江朔逆踏星宫向后倒退出门滑步到窗前,拦在井真成前头,一手捏住千牛刀的刀背,一手一推他肩头,道:“进去吧。”
井真成果然撒手扔刀,跌回屋中。独孤湘笑道:“井郎,你怎么这么听话?朔哥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呀?”
井真成却不答话,他心中震惊于江朔功夫成长之快速,上次交手时江朔明明还是一个不会拳脚功夫,却有一股奇特内力的小鬼,今日一夺一拍却尽显大家风范,显然内外功夫俱佳,井真成心中虽然讶异,脚下却不稍停,他一脚点地,随即又复跃起,向另一扇窗冲去,这次他手中无刀,只以单掌拍击窗棂震碎了窗户,江朔却早已候在外面,江朔在外,井真成在内,无论井真成动作再快,也不可能突破江朔的阻拦。他见江朔在窗外,自知不敌,也不递招,则身就去拍打第三扇窗户。
江朔移步到第三扇窗前,却不见窗户破碎,他忙要挥掌推开窗户,却听屋内独孤湘喊道:“朔哥不要推窗!”
江朔见机极快,中途收掌,偏身旋转,从先前被井真成打破的窗户跃入,又听独孤湘喊道:“小心脚下!”
江朔人在半空,一眼瞥见地上抛了数枚细小的铁蒺藜,定是井真成方才布下的陷阱,而井真成已向屋后窗户冲去。江朔在空中身子打横,凌空发力一脚蹬在窗下墙上,借力似箭射出,向着井真成扑来。
井真成耳听得背后劲风袭来,忙抱头在地上连滚,避开江朔之抓,地上却又已留下了数枚铁蒺藜,他的功夫与中原无数大异其趣,如虫蚁鼠獐,窜来滚去,看来好不狼狈,但都极其实用,退避途中更是频频布下杀招,寻常高手非但抓他不到,一个不小心还要遭他暗算。
江朔却眼明心亮,井真成快他变招更快,使个千斤坠的功夫,硬生生提前落地,就地横扫,刮起劲风将地上的铁蒺藜扫起,向着井真成后背打来,井真成又是抱头一滚避开了,却一长身向着独孤湘扑来,他见这小女子两次出声提醒江朔,知道定是江朔亲近之人,他可不知道独孤湘的厉害,只道她是个纤弱少女,还能每个少男少女都如江朔一般小小年纪就功夫高的邪门吗?
独孤湘见他扑来,佯作惊慌,“妈耶”一声抱头就跑,井真成亦折转身形想去拿她,却不料肋下一麻,登时不能动弹了,原来是湘儿背后的独孤问鬼魅般的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先前独孤湘假装害怕逃跑,就是给独孤问留出出手的空间,独孤问经过半年的治疗,早已痊愈,他虽说以轻功闻名天下,但内力也自不弱,点井真成的穴道还不手到擒来。井真成虽在习习山庄见过独孤问,却只道他是个痴迷乐律的老艺人,哪知他有竟如此身手?
江朔走到险些推窗而入的那扇窗边细看,见窗户缝隙间插着细针,若他刚才推窗而入,难保不会被这细针扎上。
江朔回到井真成身边道:“井郎,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一言不和就动手也就罢了,怎还使如此阴毒的陷阱,非欲置我与死地呢?”
井真成道:“今日落在你们江湖盟的手里,还能有什么好?真成死则死矣,这是可叹吾父等四百余日本遣唐使者的冤仇再无水落石出的一天了。”
江朔见他说得义愤填膺,便收起调侃的语气,问道:“井郎,这两年你查到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井真成瞪眼道:“你自去问李邕便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吾?”
江朔道:“井郎,我并非要替李使君遮掩,只是觉得此事有颇多不合情理之事,如你有什么新的线索还望不吝赐教。”
井真成道:“嘿……你们唐人最是惺惺作态,好,好!吾便将这两年打探到的消息说与你听听!”
江朔叉手道:“井郎,我实不知,若你所言为实,我自然不会一味回护李使君。”
井真成不知江朔已做了江湖盟主,心道这小鬼口气好大,但他此刻受制于人,也没心思和江朔斗口,便道:“吾那日离开越州鉴湖之后,虽然李邕承认是他下令杀害了两船四百多日本人,但他说是轻信人言才铸成大错,吾便想先不杀李邕,将真相追索清晰,搞明白这传信之人究竟是谁,为何对吾们东瀛人如此憎恨,竟因他一句谣言害了四百条性命。”
江朔道:“可是李使君不愿说,井郎你也无法可想啊。”
井真成道:“吾自然是先去问过牛肃了。”
独孤湘道:“谁是牛肃?”
江朔道:“就是李使君的那个僚属,将日本人被屠杀的消息告诉井郎之人。”独孤问在一旁插话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将牛肃杀了。”
井真成怪道:“牛肃与杀人之事毫无无关,吾又何必杀他?虽然吾为让他说实话用了些手段,但事了之后,也厚将报答,并未伤他。”
独孤问哈哈大笑道:“是老丈我以己度人咯,井郎你见谅。”
井真成道:“然而李邕将此事藏的极隐秘,便是牛肃也不得而知。吾只能自己去调查。”
独孤湘道:“既然李使君将此事藏得极深,连他最亲信也不知晓,你却还去哪里调查呢?”
井真成道:“吾心想能让李邕无条件相信的人,要么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客,要么是朝中的高官。于是吾先在武林各派的名耆中寻找。”
独孤问摇头道:“怕是没什么结果,李泰和与武林众人行走并不多……”
井真成道:“不错,吾也没想到李邕堂堂江湖盟主,竟和江湖中人殊少往来,他虽负侠名却不会武功,除了与茅山、少林掌门私交不错以外,和各大门派都没什么深交。于是吾只能转而在朝臣中寻找。”
江朔道:“当年的朝臣,如今可剩不下几个了吧?”
井真成道:“神龙二年以来四十年的太平盛世,长寿之人颇多,活到现在的老臣还真有不少。我在吾一一寻访之下,却仍然是毫无进展。吾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了两年,才忽然找了线索,原来李邕结交之人不止汉人,当年在唐庭还有一个新罗质子与李邕过从甚密。”
江朔心中一动,道:“是新罗人?”
井真成道:“不错,新罗与日本素来不睦。尤其是新罗圣德王金兴光,他筑毛伐郡城以防日本,曾派遣水军与日本海军大战,更是互相驱逐使者,终其一世,新罗与日本剑吧弩张,说他要故意陷害日本遣唐使,吾倒是有几分信的。”
江朔道:“那你也不能捕风捉影,如此与构陷何异?”
井真成冷笑道:“金兴光可也等不到吾来构陷了,七年前的开元廿五年,金兴光便已驾崩了,谥号圣德王,况且李邕与他也没什么交情。却说新罗对大唐表示臣服,自请仿照春秋战国之旧制度,向大唐派出王族子孙作为质子,当年的质子名叫金思兰,是金兴光的从弟,这金思兰王弟恰又与李邕关系亲密匪浅。”
第247章 禁中秘闻
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被井真成的言语所吸引,都围拢过来,独孤问忙打断井真成道:“漕帮的诸位兄弟,多有得罪,不过此事涉及江湖盟的机密,各位还是不要与闻的好。”
徐来道:“少主,孤独丈,天气寒冷,窗户被这位井郎砸了几个大洞,不如你们移步左厢,我与弟兄们把这里修一修。”
独孤问道:“不妨事,你们带秦大贤夫妇去厢房歇息吧,我们不怕冷。”
徐来只得领命,却让手下取了几床被子,将窗户的破洞牢牢封住,便告辞出去了,秦越人、云姑亦不愿探听他人机密,也随着徐来一起走了。
独孤问这才问井真成道:“难道说是新罗人假手李使君屠杀日本人?李使君和这新罗人有这么深的交情吗?能替他做此等事?”
井真成道:“老丈所言很有见地,只是吾当时好不容易得到这个线索,心情急躁,全想不到这一节。吾听闻金思兰居然尚在人间,只是早已回到新罗,便星夜兼程赶去新罗。”
独孤湘道:“那你是去新罗的路上咯?”
井真成道:“非也,非也。”他想要摇头,才突然发现自己穴道还被封着,身子动弹不得,不禁“哎哟”呻吟了一声。
江朔道:“井郎,我可以替你解穴,但你可不能跑。”
井真成道:“好,吾决计不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江朔心中好笑,这日本人不知哪里学的汉语,时而显得十分幼稚,时而又连着蹦出成语、熟语,但他知道这日本人颇重礼节,既然答应不走,想必不会食言。便伸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江朔内力精深,只轻轻一拂便解开了他的穴道。
井真成揉肩撑腿,舒展了一番筋骨,果然没有要跑的意思,不客气地在身边一张榻盘膝坐下,江朔、湘儿、独孤问也一齐坐下,但三人隐隐围成犄角之势,仍是防着他逃跑。
井真成微微一笑,双手按膝,坐着稽首道:“溯之君不用担心,吾说了不跑便绝对不会跑的。”
江朔也是微微一笑,既不反驳也不动地方。
井真成于是继续说道:“吾可不是去新罗,而是从新罗回大唐的路上。”
江朔道:“听你在海上唱儿歌,看来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故而心情大好咯。”
井真成奇道:“这是儿歌?吾听歌诀深奥,其意深远,还道是什么名家诗歌呢。”
独孤湘捂嘴笑道:“这明明是小儿都会的儿歌,你居然说是什么名家名篇,真是好笑。”
井真成叹道:“在吾日本国内,能做这样诗歌的便是博学鸿儒啦。大唐人才何其多哉,故此吾国才会不断派出遣唐使来大唐学习。”
原本三人都觉得井真成所言都觉得好笑,但他此言一出,三人都止住了笑意,独孤问叹道:“日本人如此醉心汉学,现在虽如孩童学步,但早晚必有所成。”
独孤湘道:“这可扯远了,井郎,你快说,到新罗了却怎样?”
井真成道:“新罗王城在良州金城,渡过浿水后还需山行九百里才能到达……”
独孤湘咋舌道:“我还道新罗是蕞尔小国呢,国内也有九百里这么远呢。”
井真成道:“大唐幅员万里,与大唐相比,新罗可不是蕞尔小国么?不过新罗多山,道路险峻难行,这九百里路可是不好走,吾要避开各个关卡盘查,更是多绕了不少路,用了数月时间才终于到达新罗王城找到了金思兰。”
他寥寥数语说得轻松,但江朔等三人半年前刚在辽东山岭中行走过,知道东北行路之难,倒也不禁佩服井真成的毅力。独孤问道:“不过李使君将此事说得如此隐秘,金思兰会这么痛快的告诉你么?”
井真成道:“他自然是不肯的,不过吾自有法让他开口,只是其中所用之手段不足为道,若说讲出来没得污了诸君之耳。”
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寒,不知他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撬开金思兰的嘴。
金真成续道:“原来却是吾想错了,金思兰给李邕传递的消息,与新罗无关,却与大唐有莫大的关系。”
独孤湘道:“金思兰一个新罗人,怎能与闻什么大唐的机密?”
独孤问道:“湘儿这你就不懂了,大唐皇宫的宿卫侍从多由亲贵子弟担任,金思兰是新罗王族,而新罗是大唐诸侯,因此金思兰便有资格成为宫廷内卫,内卫不是官却能有意无意与闻很多禁中机密事。”
井真成点头道:“老丈果然见识广博。”他却不知独孤问是陇右独孤家的大家长,独孤家进入宫廷的子弟也不在少数,因此自然知道这些规矩。
井真成续道:“这金思兰可也不简单,他自武周朝入宫,开元年间已官至太仆员外卿,后来开元二十年,渤海王大武艺入寇登州,圣人派金思兰回新罗加封圣德王金兴光为开府仪同三司、宁海军使,并发十万新罗兵攻打渤海的南部边境,但彼时新罗与大唐的交通为渤海阻隔,金思兰用了大半年才回到新罗,待其点起人马时已是严冬,新罗往渤海的道路早已被大雪封断无法行军了,虽然最后大唐平定了渤海靺鞨的叛乱,但新罗却无功而返,金思兰恐圣人见罪,也就不敢再回唐庭,就此留在新罗。”
江朔道:“还有此等事,我听大信义说过,大武艺是大 祚荣之子,现任渤海王大钦茂之父。没想到当年他还入寇过登州。”
独孤问道:“这事当年闹的挺大,渤海大将张文休得海贼相助,率军进犯登州,把登州刺史韦俊都给杀了,大武艺亲自率领陆路大军攻至范阳马都山,屠城陷邑为害甚广,不过在唐军集结后尚未出兵,大武艺就主动撤军了,此后他派人到唐朝送去请罪表,圣人亦尽恕其罪不予追究。渤海之乱这才平息。”
井真成道:“虽然后来的金思兰官至从四品上太仆卿,但在神龙年间时,却只是个没有品级的禁中内卫。”
三人知道他要说回整体,当即也不再东拉西扯,细听井真成分解。
井真成续道:“却说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趁着武后重病拥立中宗复辟,武周还政于唐,武后的面首二张兄弟等人皆被斩杀,但诸武非但未受诛连,反而仍受重用,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攸暨为司徒,封定王。岂非咄咄怪事?”
独孤问道:“此时我也甚觉奇怪,想来是圣人顾念母亲,才善待武氏一族。”
井真成道:“世人多持此论,但金思兰却听到了不同的说法……一日夜里正轮到金思兰值夜,忽然闻报左威卫将军、波斯都护府大都督泥涅师有要事求见,金思兰倒不是有意偷听,而是守在门外,恰好听到了只言片语。”
江朔一惊,心道:秦越人大贤说过泥涅师大王带回来一个了不得,能颠覆大唐的秘密,难道就是这件事?但秦越人说泥涅师只将此秘密传给了景教法王,想来是并未告诉唐皇,否则这秘密又有什么保守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