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道:“宅子里已经被你们的人层层叠叠包围起来,老翁不会和邕说你们是恰好路过此地吧?”
众人闻言大惊,难怪一路入宅一个仆役也没见到,原来已经有人来将宅子占领了!恐怕此刻李邕和他们对话也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但骨力裴罗和江朔的内力何其高深,竟然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埋伏?那又是何等样的高手?想到此处众人都觉背脊一冷。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朗声笑道:“李使君,原是想让你和汗王单独谈谈,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等给牵扯出来了?”
只见水榭后的书斋门户齐开,当先走出二人正是高不危和李归仁,在他们左右门内走出来的,一边是罗睺计都,一边是太阴太阳,六曜除了向润客,具都到齐了。
李邕冷冷地道:“先是程郎,现在又是这些个回纥商人,高先生还有什么手段没有出来?”
高不危哈哈笑,连连摆手道:“李使君误会了,这可不是高某的手段,李使君还不认得这位老翁吧?我来引荐一下,这位便是名震朔漠的回纥汗王骨力裴罗!”
第283章 正朔之争
李邕虽然已经想到眼前这位“萨合蛮”老人绝非普通回纥商人,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刚刚灭了后突厥一统朔漠的回纥之主骨力裴罗,忙叉手施礼道:“没想到是怀仁可汗亲临,在下有礼了。”
骨力裴罗受唐册封为骨咄禄毗伽阙怀仁可汗,天宝四载杀白眉可汗灭后突厥之后,加授厅骁卫员外大将军,说起来回纥算是大唐的属国,按唐律,属国君臣非受传召不得入唐境,骨力裴罗化妆深入河南道实乃逾矩之甚,不过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侠豪迈之士,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骨力裴罗笑着还礼道:“李使君不必多礼,老夫辟居朔漠时便已久仰李使君大名,但听人说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故而以言语相试,还望勿怪。”
李邕点点头,问道:“汗王此来也是为安禄山做说客的么?”
骨力裴罗笑道:“老夫可还没这个闲工夫,不过么,老夫也接到了安禄山的提议,正想向李使君请教。”
李邕问道:“安中丞给汗王开出的又是什么条件呢?”
这时高不危已缓步走入水榭,在骨力裴罗对席坐了,向二人叉手道:“不如由高某来做解释吧?”
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久历风云的老江湖了,颇沉得住气,点头示意高不危但说无妨,高不危微微一笑,却不说安禄山给两人什么许诺,而是先问道:“二位一是直谏名臣,一是开国贤王,高某倒想请教二位,如今李三郎治下这大唐可称得上盛世么?”
当今天子李隆基是睿宗李旦三子,当年韦坚为陕郡太守时,开通广运潭使得漕运可以直通长安,通渠之日,于长安东九里长乐坡下,广运潭上建望春楼,河渠从楼下穿过,使驾船人皆大笠子、宽袖衫、芒屦,如吴楚之制,在船头歌曰:“楼下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称圣人为“三郎”,显得君民之间颇为亲切,而今日高不危口中的“李三郎”则颇有轻视之意。
骨力裴罗见李邕双手拢在袖中,双目微瞑,不愿作答,便道:“如今圣天子临朝,人口赋税更胜太宗贞观之治,自然是盛世啦。”
高不危道:“开元年间李三郎倒也称得上圣天子,不过天宝以来么……他愈发沉湎酒色,却又穷兵黩武,连年征伐不断,大地主不断兼并土地,均田的百姓却因土地而流离失所,以致中原各折冲府的兵员严重缺额,如今的李唐这棵大树早已外强中干,不消几年,便是一推就倒的枯木咯。”
骨力裴罗道:“就算高先生你所言都是事实,安禄山却又有什么资格扯旗造反?”
李邕不动声色地道:“高先生,恕我直言,造反总需要一个理由,或勤王靖难,或吊民伐罪。如今天下虽有积弊,但尚未到民不聊生的程度,天下思安,师出无名怕是无人响应。”
高不危道:“怎么是师出无名?李林甫不是奸相么?听闻他刚刚又陷害了皇甫惟明和韦坚,现下正在罗织二人之罪呢。若非他从中作梗,以李使君之才又怎会久在地方不得入朝为官呢?安中丞常说若他为天下之主,当以使君为宰相。”
骨力裴罗“哟”了一声,向李邕打趣道:“原来是要拜使君为相,恭喜恭喜……”
李邕不接他话茬,摇头道:“李林甫虽然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除异己,迫害贤能,但朝中仍有正直之士,更有忠臣良将,别个不说,单一个四镇节度王忠嗣在,就叫群小不敢妄动,安禄山不会因为自己叫‘轧荦山’,就真以为自己是战神了吧?”
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人,有个突厥名唤“轧荦山”,乃突厥语战神之意,故而李邕以此调侃。
高不危仰天打个哈哈,道:“李使君可知皇甫惟明和韦坚因何获罪?”
见李邕不答,高不危自问自答道:“因为李林甫说他们和太子勾结。今上当年就是以太子之身逼迫自己父皇退位让他做了皇帝,如今老了也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了,这些年一直再削弱太子羽翼,李林甫知道只要有大臣被打上’太子一党‘的烙印,那就必死无疑咯。”
骨力裴罗饶有趣味地看着高不危道:“王忠嗣是太子一党?我听说他是今上的养子,不应该忠于皇帝才是么?”
高不危狞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果李林甫找不到太子与王忠嗣勾结的证据,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些么。”
骨力裴罗皱眉道:“高不危,看不出来你一个读书人,挺狠毒啊?”
李邕冷冷道:“汗王有所不知,安中丞手下可不止他一个坏种,还有一个景城严庄,擅各国语言,专事挑唆周边各国一齐反唐,还有个叫刘骆谷的常驻长安,专事收集情报、买通官员。”
骨力裴罗点头笑道:“看来是老夫来的急了,本该在朔漠等着严庄来拜访才是,倒省了长途跋涉的辛苦。”
高不危叉手道:“汗王说的哪里话来,严庄不过一介鼓舌之士,做不得主,高某为安中丞书记,汗王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我直接和安中丞提。”
江朔知道高不危和严庄不和,二人从不一起行动,甚至互相拆台都是常有之事。
骨力裴罗道:“就算能除掉王忠嗣,还有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你们约我回纥一同起事还不是想让回纥拖住西军,这样东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取二京咯,然而如此一来,我回纥流血你燕军吃肉,天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买卖!”
高不危道:“怎么会让汗王只流血不吃肉?安中丞说了,事成之后,以汗王为西域之主,安中丞只取关内之地。”
骨力裴罗嘿嘿冷笑道:“安禄山不是约了五路攻唐么?恐怕也曾把西域许给过大食和吐蕃吧?”
高不危道:“吐蕃只要河西,大食得葱岭之外的吐火罗地,安西四镇皆归回纥。”
骨力裴罗闻言哈哈大笑道:“高不危,也不知道你是坏还是蠢?吐蕃得了河西会不想要关内?大食得了吐火罗地会不想要安西?原本大家中间隔着个大唐,倒也相安无事,若真要将唐军逐出西域,到时候各家互相挞伐那可真是永无宁日咯。”
独孤湘悄声道:“朔哥,骨力裴罗老汗王所言倒是颇有见地。”
江朔附和道:“是啊,汗王能不为眼前利益所打动,看的长远,不愧是一统朔漠的大英雄!”
高不危却不慌不忙地道:“汗王想分哪一块土地,还可以从长计议,就是不要土地,也可以分些财货。不过汗王请想,等到大唐分崩离析之际,难道说汗王不取安西四镇,大食、吐蕃就不会去取么?朔漠苦寒,就此将安西膏腴之地举手与人,汗王不觉得可惜么?”
李邕道:“高书记,听你这么说,似乎灭唐已然胜券在握呢?以燕军的实力,就算联合四国一齐动手,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吧?”
高不危笑道:“自然还有杀手锏……李使君方才说无靖难、伐罪之名,其实是有的。”
李邕奇道:“哦,愿闻其详。”
高不危道:“高某还是想先问一句,李使君当年为何反对女帝临朝?”
李邕道:“则天皇后虽称得上贤明之君,但她得位不正,故邕反对。”
高不危点头道:“是了,当今皇帝可也是得位不正!”
骨力裴罗道:“诶……就算李三郎逼他阿爹提前传位给他,也不能算得位不正,毕竟他本就是太子么。”
高不危遥遥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李隆基也好,李旦也罢,都是太宗李世民的子孙……”
骨力裴罗道:“不错啊,这又什么问题?你总不会想说建唐一百二十余年了,正朔还在杨家吧?”
高不危道:“我说李世民得位不正,乃指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才杀了太子建成和王弟元吉,其实是他自己想要争帝位,才先下手为强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骨力裴罗道:“现在说这些可也晚啦……建成、元吉的子嗣可都已经被斩尽杀绝啦。”
高不危道:“不错,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之后,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不分长幼都残忍的杀害了,其中几个小王子还是不满十岁的黄口小儿也都遭毒手,更在宗室的名册上删除他们的名字,抹去了太子和元吉两枝的所有痕迹……但其实太子建成共有六子,史籍记载被杀的却只有五子。”
移地健心中奇怪忍不住插嘴问道:“为何独独放走了这一个孩子?”
高不危道:“可不是放走,而是逃走,当年可不是只有李世民手下有精兵强将,太子翊卫中有一护军名叫薛万彻,他的武功极高,秦王府的悍将秦琼、尉迟敬德都战他不过,据说太子翊卫最后寡不敌众,薛万彻也遁入终南山中不知所踪。其实他不是孤身一人,也没去中南山,而是带着建成最小的儿子,远离长安,去了西域!”
第284章 迷底揭开
此言一出,李邕犹如未闻不动声色一言不发,骨力裴罗却显得颇感兴趣,身子前倾一手支颐道:“照你这么说,李世民一系传下来的子孙都非正朔,只有这个李建成的孩子才是真命天子?”
李邕哼了一声道:“李世民、李建成兄弟阋墙谁对谁错且不去论,二人都是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坐了江山更开创了贞观之治,天下百姓谁还记得有一个隐太子李建成。”
太宗即位后,先是将李建成绛为息王,谥号为隐,李元吉绛为海陵郡王,谥号为剌,是为海陵剌王,按谥法:“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愎很遂过曰剌,不思忘爱曰剌。都是恶谥。但李世民坐稳江山后,对两个死去的兄弟却释放出了善意。
贞观十三年,太宗李世民封庶出皇子李福为赵王,过继给李建成为嗣。高宗李治于显庆年间下达诏书,令自己最小的弟弟曹王李明,过继给已故皇叔李元吉为嗣。
贞观十六年,下诏恢复息隐王李建成皇太子的封号,改封海陵剌王李元吉为巢王,谥号不变,故后世称两人为“隐太子”、“巢剌王”。两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恢复了,但恶谥依然伴随着他们。
李邕自然不能直呼李世民、李建成之名,故称李建成为隐太子。
高不危道:“李建成之子早已不在人间了,连这个王子叫什么名字都无从考证了,但他的子嗣却延续了下来,要说他的后代自己跳出来想争夺皇权那无异是痴人说梦,但此人却可以作为一个绝佳的棋子。”
叶护和移地健互相对望了一眼道:“……棋子?”
骨力裴罗转头对二王子道:“确是一枚绝佳的棋子,你们仔细想想,如果有人想造反又怕师出无名,便可以动用这枚棋子,好比秦末项梁起义,找到楚怀王的后嗣熊心奉为楚王,当时熊心只是一个牧羊娃儿毫无权势,项梁却借着他使得楚地百姓群起响应,最终推翻了秦朝。”
移地健道:“孙儿明白了,安禄山造反只是想要一个借口,这个建成的后嗣便是绝好的借口!”
叶护道:“可不仅仅是个好的借口,这个后嗣没有根基,不仅能立更加易废,我记得熊心这个楚王在推翻秦朝之后便被项羽找个借口给干掉了。”
骨力裴罗点头道:“说的好,叶护孙儿史书没白读!李世民就曾说过‘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你们要多读汉人的史书,权谋智机都在其中。”
独孤湘对江朔掩嘴笑道:“我看这个骨力裴罗汗王倒像我耶耶,不放过任何教育子孙的机会。”
江朔道:“这个两个王子都颇有见识,只不过移地健急切功利,叶护似乎更宽仁一点。”
那边高不危却道:“最初想到寻找李建成后裔的人。想的却是保留李唐的血脉。”
移地健奇道:“李唐血脉并未断绝,哪里需要找李建成的后来来延续呢?”
高不危道:“那是现下,当年女帝称制时,可没少屠戮李唐皇室,早在高宗尚在位的二圣时期,就有朝中大臣担心李唐会被武曌断绝血脉,因此才动了去西域寻找李建成的后代的念头,此事颇为隐秘,这些大臣的想法是先找到这股血脉暗中保护起来,视朝中局势变化再做决定,如果武氏真的临朝称制将李唐后代屠戮殆尽,那这股血脉便成了李唐忠臣志士最后效忠的对象,如武氏没有篡位便绝口不提此事。”
骨力裴罗沉吟道:“此事老夫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武曌和李治同殿称制的时候距离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六七十年了,想来这个李建成的血脉不那么好找吧。”
高不危道:“确实不好找,最初去调西域寻找的是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
叶护道:“当年高宗李治准备立武曌为皇后,时任长安县令的裴行俭就因与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秘密商议,而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此人确是皇党的中坚。”
高不危道:“调露元年,裴行俭奉诏率大军三十万讨伐突厥叛乱,他暗中还有一个使命就是寻找李建成的后嗣,后来裴行俭使计诱降突厥首领轻易平定了叛乱,却并没有找到建成之后,紧接着他回朝复命,但因后党排挤,不久就郁郁而终了。直到他临终时也没有得到关于建成后嗣的丝毫消息。”
叶护道:“这么说裴行俭在西域还留了人继续追查此事。”
高不危道:“那是自然,裴行俭手下有个副帅叫王方翼,裴行俭走前留他在素水河边筑城,王方翼乃一代名将,最擅筑城据守,素水河又名碎叶河,王方翼所建之城便取名‘碎叶城’。”
移地健道:“碎叶城是安西四镇最西一镇,没想到建城到现在还不到七十年了。”
高不危道:“两位王子对我西域的城池、将领倒是颇为熟稔。”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骨力裴罗,如果骨力裴罗真像他自己说的对安西毫无兴趣,怎么他的子孙会对安西的地理、人事如此清楚。
骨力裴罗呵呵一笑,无视高不危的眼神,道:“高不危,你还是先把你的故事说完吧。”
高不危道:“但女帝手下密探甚多,怎么可能对皇党所为一无所知?王方翼虽然屡立战功却仍遭贬谪,死在了流放崖州的路上。女帝登基之后,扫荡皇党,当年知道这个计划的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了。”
移地健道:“啊……难道最后找李建成子嗣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叶护道:“阿弟,你不要着急,如高先生前说,最后定然是找到了的,你只待他说下去好了。”
独孤湘嬉笑道:“这个移地健王子可真心急,不如他阿哥沉稳。”
江朔却完全陷入到这个故事中去了,没有接独孤湘的口。
高不危道:“不错,这还得说回调露元年,裴行俭出征除了明里平叛和暗里寻人,还有一宗任务,就是护送波斯王子泥捏师回呼罗珊重建波斯,但由于武后反对,平叛后裴行俭就班师回朝了,泥捏师复国无望却也没有回长安,他在吐火罗地耽了二十年,最后回长安时,据说就带回了建成的血脉。”
叶护道:“泥捏师二十年后回到长安,那应该已经时女帝统治的末期了。”
高不危道:“准确地说是中宗景龙元年。”
叶护道:“哦……女帝已经还政李唐皇室,这建成的后嗣可就用不上了。”
高不危点头道:“不错,但这个后嗣颇为棘手,泥捏师总也不能杀了他,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说到“别有用心的人”之时,独孤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高不危不禁转头向她望来。
骨力裴罗笑道:“下面的小厮都被我惯坏了,高先生勿怪。”
高不危狠狠瞪了一眼独孤湘,才续道:“他只能把人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