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九教齐聚
江朔见这“极苑”外圆内方,如同一个大号的通宝铜钱,中央下陷的方坑仿佛钱眼一般,四周却是环形的渐次升高的台阶,这些台阶上面覆盖着木棚架,棚架间蒙着牛皮缝制成的大棚布。
众人看了这怪异的布置,均觉奇诡,只有睿息识得,道:“这是西域古国大秦国的制式,称为‘竞技场’,人在坑中相斗,四周人在台阶上围观。”
磨镜老人皱眉道:“那不成了斗鹌鹑了?”
睿息点头道:“西域诸国好观人相斗以为乐,观众除了达官显贵,更有市井小民,其‘竞技场’比之此‘极苑’可大得多了。”
磨镜老人摇头道:“西戎久未开化,观人相斗可太野蛮了。”
睿息点头道:“我摩尼教义也不赞成人相斗为娱,不过看来今日这‘极苑’就是要模仿古大秦之’竞技场‘,让九教在这坑中相斗了。”
江朔四下打量,见他们进入极苑的入口在东南角,与之相对的,在西南角另有一个入口,而方坑正北则是一个空着的高台。
东西两个入口和北边高台将整个"极苑"均匀地分成了三部分,每部分又用栏杆隔成了三段。
西面三段已经站满了人,其中最北边站着的就是身穿白袍头戴白帽的摩尼教徒,这些教徒身上的白袍簇新,一尘不染,比之睿息那班花子一样的肮脏白袍,可全然不同。
乙亥阿波大慕阇和飞鸿子自然也身在其中,飞鸿子现在也不再冒充少林僧人,也改做了摩尼教的白袍打扮,奇怪的是飞鸿子和乙亥阿波都不站在正中,中间位置是一位碧目虬髯的波斯僧侣。
摩尼在西边最北,在西面三段正中间的一班人也是身着白袍,但是这些人光头没戴帽子,且都是髡发,胸口又都垂挂着一枚黑色的十字形项链挂饰,江朔看到十字形便知这些人是景教徒。
这些景教徒簇拥着一人,江朔觉得颇为眼熟,他再仔细观看,才发现原来是伊斯大德,只因他和当年的普罗法王一般剃秃了头顶,改变了发型,江朔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江朔这才想起来普罗临终传令让伊斯接任景教法王,看来他已继位了,他手中另握了一卦念珠,念珠的帽头上也坠着一个十字架,应该就是当年普罗摆脱江朔送给伊斯的信物。
伊斯也早已认出了江朔,正向他点头致意。
景教以下,还是一班白袍人,他们白袍的款式看来和摩尼教徒颇为相似,但摩尼教是身穿白袍头戴白帽,这些人却是身穿白袍头戴白色缠头。
他们和摩尼教、景教的白袍还有一处不同,摩尼教和景教的白袍均无装饰,从教主到普通教众都是一样的素白的长袍。而这一班白袍人中间却有几人白袍上缀着金色的挂饰,这些挂饰或是圆形或是菱形,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看来是纯金所制。
还是睿息见多识广,道:“看来西面是三夷教——摩尼、祆教和景教。”
江朔才知道另一班白衣人是祆教。
再向南面看,与景教隔了一条通道的,则是一班身着黑袍头上裹着黑色缠头的波斯人,江朔认得这些人是黑衣大食,不过这些人中可没有他的老熟人“闹文大王”,想来也是,闹文的船队在乌湖海被击毁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走海路逃回大食,此刻只怕还没到家呢,无论如何来不及赶到此处的。
江朔曾听普罗大王说过,黑衣大食人崇信伊教,看来这些人就是伊教徒了。
在伊教之侧,正南面,是身着锦袍,外罩左袒皮裘,腰挂弯刀、角弓,武士模样的一群人,江朔认得是吐蕃象雄苯教,马祥仲巴杰、铁刃悉诺罗和通翻章藏榭都赫然在列。
在马祥仲巴杰中间还有一胖大的老僧,他虽然胖不如马祥仲巴杰、高不如铁刃悉诺罗,但也算得是又高又壮,这老僧闭着眼睛仿如入定,嘴唇微翕,不知在念什么咒。
苯教再往下,则是一班衣着橙黄色僧袍的僧人,这些僧人的僧袍颜色怪异,这种染料似非中原所有,僧袍的布料质地似麻,甚为轻薄,那些僧人也显得干枯瘦弱,看起来和高大壮实的吐蕃人大异其趣。
江朔心中细数,这南面的应该就是域外三教,前两个是伊教和苯教,最后这一班便是天竺耆教了。
西面和南边都已占满,东面却还空着,想必就是给中原儒释道三教所用的了。
另外六教都有十数人出席,中原三教却只有磨镜老人、叶归真、江朔和崆峒三圣六人而已,睿息虽然随着他们一起上山,但他是摩尼教徒,自然不能替三教出战。
磨镜老人苦笑着摇头道:“这九教大会在我中原大地上召开,别派都是人丁兴旺,我们却只这么寥寥数人。”
带他们上山的那对西少林僧请她们入东面,分作三拨,磨镜老人笑道:“我们中原三教就这么六个人,还是站在一处吧。”
二僧齐声道:“九教大会便要分作九教,没听过可以合在一处的。”
此二人说话居然能一直一口同声地说话,看来默契非凡,江朔心中暗暗称奇。
铁筝道元怒道:“我中原大地群英汇聚,若非魔教从中捣鬼,这小小斗极峰都铺排不开,又怎会只有六人?”
二僧只是冷笑,却不答话,铁筝道元见而人的表情,心中恼怒更甚,迈步上前,拿手一推右边那僧人道:“让开!”
铁筝道元这一推,右手上已运上罡劲,拟将那僧人打个口吐鲜血,煞煞魔教的威风,不想那人忽而肩头一转,侧身让过道元的的手掌,道元称为“铁筝道元”指掌上的功夫自然非同小可,见那僧人避开,手掌一翻,一招“手挥五弦”,右手外翻向他胸口挥去。
这一招看此胡乱一抡,其实暗含极高明的点穴功夫,掌中带爪,五指指着那僧人胸口的五处穴道。
那僧人腰肢一扭,转回肩头,非但避开了道元的指掌,更将肩头顶向了道元的臂弯,道元一惊,想往撤回右掌,却不料另一个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上来,也用肩头一顶而人双肩似关门一般,夹向道元右手手臂。
此二人招数忒也的怪异了,道元大惊,忙向后跃,想要脱出而人的肩峰,不想二人也随着一起前跃,道元撤腕不及,“嘎啦”一声,手腕被二人的肩峰夹住,立刻觉得痛入骨髓,他出左手拍向左边那个僧人。
二僧一击得手,也不恋战,双肩一松,向后跃开。
铁筝道元不顾右腕疼痛,挥左掌还想再打,司马青云和诸葛静虚怕他吃亏,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头。
司马青云道:“道元,冷静,莫要再中了魔教的诡计。”
诸葛静虚伸手一摸道元的右手腕子,原来是他刚才被二僧夹住之时,拼命想要抽出手来,生生把自己的手腕给挣得脱臼了,诸葛静虚一拉一推,帮他装回腕子,便无大碍,但道元腕子淤肿,对于他指掌功夫的施展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尚未正式开战,中原三教便折了一个战力。
对面飞鸿子大声呵斥道:“经纬兄弟,你们做什么?三教的前辈们想站那里就站那里,哪里容得你们两个小辈置喙?还敢对贵客不敬?还不快退下!”
他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尽是坏笑的表情,道元心中恼怒欲狂,却被司马、诸葛二人死死按住。
那经纬兄弟合十道:“师傅教训的是。”
二僧也不回头,一齐飘身后退,不想背后一紧,竟似撞在墙上一般。二僧大惊回头时,却见磨镜老人不知何时转到了二人身后,同样笑嘻嘻地道:“二位得了便宜就要走啊,老夫还有好意奉上呢。”
二僧无需对视,便知对方心意,一出左掌,一出右掌,向磨镜老人左右肩头拍来,他却笑嘻嘻的看着,并不闪避,眼看二僧手掌就要拍上他的肩头,磨镜老人忽然双肩一沉避开二僧掌峰,又复一耸,正顶在二僧的腕子上。
二僧手掌向前猛击却打了个空,磨镜老人的双肩毫无防备地撞在二僧腕子关节的薄弱处,靠着巧劲,竟然将他们的手腕一齐震得脱臼!
磨镜老人一击得手,也不恋战,一矮身从二僧之间钻了过去,站在崆峒三圣身边,嬉笑道:“两个小子,老夫我教你们一个乖,对武林前辈尊敬些个,中原武林可不是你们可以随意羞辱的。”
飞鸿子哈哈大笑道:“多谢磨鉴前辈帮我教训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又对二僧道:“还不谢过前辈。”
经纬二僧已经各自装上了腕子,一齐对磨镜老人合十再拜道:“多谢前辈指教。”
磨镜老人摆摆手道:“好说,好说。”
二僧这才转过方坑,回到飞鸿子身边,飞鸿子拿眼睛一横,二人便臊眉搭眼地退到后面去了。
好在飞鸿子脸皮够厚,只当没发生前面这档子事,飞身跃上正中高台之上,拱手团团而拜,朗声道:“诸位,九教既已齐聚于此,时辰也恰好过午,九教无遮大会就此开始!”
第412章 无教之民
“无遮大会”原是指天竺佛教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大会,又称无碍大会,取义无所遮挡、无所妨碍之意,一切僧俗人等,不分贵贱、智愚、善恶都一律平等聚集在一起辩论佛法的盛会。
史上最著名的无遮大会便是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天竺贤王戒日王在曲女城为玄奘设无遮大会,玄奘登坛宣讲大乘教义,与小乘论师辩论并获胜后载誉归国。
不过无遮大会之肇始绝非源自玄奘法师,早在南梁武帝时,无遮大会便已盛行一时,开元二十二年,神会大师在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宣扬禅宗南宗教义,公开斥责神秀、普寂的北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正式宣布了惠能一脉的回归,并开启了少林南北宗数十年的纷争。
今日飞鸿子假借“无遮大会”之名,却不知要与九教辩论什么?
铁筝道元合十道:“南无佛陀耶,无遮大会乃我释教大斋会之名,所论虽然无遮、无碍,但终是一宗之教义,今日广邀九教齐聚,却不知要作何‘无遮’之争?”
飞鸿子笑道:“我曾在少林数十年,虽只是个火头僧,却也数度躬逢寺内无遮大会。少林为禅宗名刹,禅理参详不透,相持不下之际,便以武技一较高下。”
江朔心中疑惑,他怎到过少林寺,听少林高僧说少林是禅定第一,武学尚居其次,飞鸿子却说寺内僧人道理讲不通,便打一架来决定谁对谁错,真会如此么?
果然,铁筝道元怒道:“道元虽非禅宗,但想来我释教向来以理为先,怎么可能以武力高下来分辨有理无理?”
飞鸿子闻言冷笑道:“开元二十二年,神会在滑台无遮大会上,公开诘难北宗,你觉得他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铁筝道元虽是佛门弟子,但大唐释教各宗并不互通有无,他又久在西北一隅的崆峒山,对于当年滑台无遮大会上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被飞鸿子一问,不禁有些含糊。
飞鸿子见道元不答,自问自答道:“诸位可能不知,滑台无遮大会上,普寂当即便和神会动手比试,说是二人武功亦是一顿一渐,正好以武功修为一辩顿渐孰优孰劣,不料却大败于神会,其时北宗实力远胜南宗,前后有三批高手围攻神会,或明火执仗,或暗中偷袭,神会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靠的可不是以理服人。”
马祥仲巴杰插进来道:“飞鸿子,现在说那十几年的陈年旧事可扯远了吧,我们可没这闲工夫听你讲故事,今日召集九教无遮大会所谓何来,还是直说吧。”
飞鸿子道:“今日请九教前来,自然是要商量和九教都休戚相关之事。”
此言一出,各教都面面相觑,要说各教互相间多有冲突本不足为奇,但要说和九教都有关系,可就让人难以索解了。
果然马祥仲巴杰道:“这倒是天下奇谭了,有什么事和九教都有关系?”
飞鸿子道:“如今西面伊教渐有一统大食之势,吐蕃是苯教和释教的天下,大唐皇家崇道民间礼佛,西来三教也各有信众,只有安西之地,九教混杂,无人主宰,各教信众常有龃龉,攻伐不断。不。”
众人一齐点头,祆教之中为首之人道:“那是因为安西都护府,胡汉混杂,信仰自然也无法统一,难道飞鸿子你还想以一己之力强迫整个安西都改信一教吗?”
这时景教伊斯手画十字道:“库鲁思萨宝说得不错,安西各族各有信仰,非武力所能改变,就算今日大会上以武力决出胜负,也断不能强迫信众改信别教。”
“萨宝”乃大唐祆教祀官萨宝府官,主持祭祀,这位库鲁思萨宝官居四品,是九教中唯一有品级的宗主。
伊斯此言一出,立刻有几教的首领点头附和,飞鸿子笑道:“库鲁思萨宝和伊斯法王说得不错,我只是说一个事实,信仰驳杂是危乱之源,不如归于一教来得好,不过么……”他拉了个长音,环视一圈,道:“安西已成今日局面,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了。”
这时那黑衣大食的首领不悦地道:“霍姆什,你到底想说什么?又说不好,又说不能改变,那今日到这里来召开大会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听你分析一通么?”
飞鸿子本非汉人,“霍姆什”是他波斯语的名字,乃“鸿雁”之意。
飞鸿子伸出右手抚左胸,对那黑衣大食人躬身施礼道:“伊本先知莫急,且听我说完。如今有一国新立,其民无教,以某之见,切不可再生乱象,为其定一国教,方可避免重蹈覆辙。”
马祥仲巴杰奇道:“哪有这等事?天下之地各有其主,哪里去找什么无教之民?”
祆教萨宝库鲁思却道:“其实是有的,我想霍姆什说的应该是新立的回纥汗国吧?”
飞鸿子向库鲁思施礼道:“不错,正是回纥汗国。回纥灭了突厥后,一统朔漠,但突厥人没有信仰,回纥人曾为突厥人臣属,亦无信仰。这不就是无教之民吗?”
伊教先知伊本捻须道:“如此说来,霍姆什,你是要以漠北传教为饵,引九教争雄咯?”
司马青云听了摇头道:“我听说朔漠之民,忘君臣略婚宦,人伦礼仪尚且不讲,如何能传教?”
伊斯道:“世人皆阿罗诃之羔羊,世上无不可牧之羊,亦无不可化之民,但就算各教打得头破血流,又凭什么让回纥国接受胜出的这一教作为回纥国教呢?”
飞鸿子笑道:“那就要请出今日大会的见证人了。”
众人正自奇怪,忽听鼓角声大作,从高台之后转出了一老二少,那老人登上高台,坐在那张椅子上,两少年侍立在他身后。
江朔原以为这椅子是给胜利者准备的,现在看来可全都想错了,而椅子上落座之人更让江朔惊讶——正是回纥汗王,骨力裴罗,而他身后那两个少年自然就是叶护和移地健二人。
飞鸿子道:“在座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我给诸位引荐,这位便是回纥汗王,骨力裴罗可汗!”
骨力裴罗拿双目向下扫视一圈,笑着拱手道:“诸位大祭司、大先知请了,老夫有礼了。”他目光扫过江朔,也不见任何异样之处,仿若不识。
九教众人见骨力裴罗虽然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了,但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双目眸子迥然,被他如电的目光扫过时都不禁心中一凛,都不自禁地各按本教仪程,向骨力裴罗施礼,一时间佛号、道号、各种颂祈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飞鸿子先向骨力裴罗深施一礼,转过来对各教宗主道:“回纥汗国立国已三年有余,大汗王筑都城,立国本,建立各项制度,如今已有小成,所缺者唯一国教耳。”
骨力裴罗笑着点立了点头,道:“老夫欲立一国教,但久在僻远之地,对各教所知有限,这才效法戒日王召开无遮大会,借由此盛会,为我回纥定一国教。”
江朔心中混乱,骨力裴罗和飞鸿子颇不对付,还曾大打出手,难道都是在演戏?如此想来,他在岐山之中救出自己和江湖群豪之后,主动和自己一齐北上,到了平凉城外却又找借口分别,就是为了先上斗极峰召开此次无遮大会么?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九教各派却都在心中暗自忖量起来,回纥一统朔漠,其国土东至望建水,西至伊丽水,跨地六千里,辖十一姓部族,百万牧民,其日益强盛,又只有些简单原始的珊蛮信仰,如能成为此国的国教,独得传教的权利,确实诱人。
但也不是人人心动,伊斯道:“景徒传教是和睦相爱之道,不会以口舌相争,更不会为了传教与别教拳脚相向,请恕我等不再奉陪。”
伊斯语毕,景教徒一齐簇拥着他便要离开,飞鸿子为首的魔教中人尚未出手,祆教萨宝库鲁思却已先上前,一把抓住伊斯的腕子,问道:“伊斯法王,若景教退出无遮大会,还请立个字据来,说明不再寻求到朔漠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