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多了契丹男儿转投仇敌安禄山帐下,对于独孤问所言可没多少信心,江朔知她心中所想,也有些赞同,那“铁将军”和“马老肥”一个看着粗豪,一个看着精明,其实都是一样的狡猾奸诈之辈。
但中原众人却哪里会听李珠儿的?在他们眼中,李珠儿不过是安禄山军中的妖女,她说的话一句都不能相信,因此对她所言不置可否,佯做不闻。
李珠儿早已预见中原人士会是这个反应,对李归仁道:“李将军,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也不必在此久留了。”
李归仁扫视了一圈众人,向骨力裴罗一拜告辞。
骨力裴罗笑道:“李将军,今日多亏了你……”
独孤湘道:“汗王,你谢他做什么?他今日戳破霍姆什的诡计,可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可全是为了安禄山的利益。”
骨力裴罗一撅胡子道:“各为其主,也无可厚非。”
李归仁又向众人扫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江朔身上,道:“江溯之,你在岐山救我狱并非发自本心,我今日除掉霍姆什也顺手助你脱困,我们可就两清了。”
江朔叉手道:“不错,李将军下次再见,大家便放开手脚痛快一战,我可也不会手下留情。”
李归仁冷笑一声,道:“珠儿,我们走!”
李珠儿深深看了江朔一眼,之后一言不发,随着李归仁离开了。
第437章 东方慕阇
独孤湘也是奇怪,她对叶清杳一直颇有敌意,见她和江朔在一起就醋意横生,对李珠儿这个冷美人却十分投缘,见李珠儿离去,竟然有几分不舍。
江朔对李珠儿也是情感复杂,实在看不清她何时是真,何时是假,望着她嘴唇翕动,终于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出口。
此刻斗极峰上除了中原三教,就只剩下摩尼教了。
摩尼教在大唐本就口碑不佳,又被飞鸿子、乙亥阿波搞得乌烟瘴气,更兼阿旃和塞吉二人来自波斯,少有的不通汉语。因此各教均不愿和他们往来,一会儿功夫,其他各教都下峰去了,单把他们晾在峰上。
斗极峰上摩尼教徒倒是不少,但除了二慕阇和他们从波斯带来的亲卫,其他人都被崆峒三教的门徒以刀剑押着,峰上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睿息对众人团团而拜,道:“由于乙亥阿波倒行逆施,诸君对我摩尼教有不小的误会,其实摩尼教创教五百年,在西域广为流传,都是劝人向善,教徒持具足善法五净戒,不杀生害命,不食酒肉,更安贫乐道,年一易衣,日一受食,实非邪教。”
司马青云道:“摩尼教的教义固然是好的,但实际所为却是杀生害命的勾当,怕也不能只推到飞鸿子霍姆什和大慕阇乙亥阿波两个人身上吧?”
睿息道:“乙亥阿波所收教徒,并不符合摩尼教义,诸如尊安禄山为神,以崔乾佑这样残忍好杀之徒担任要职,便可见一斑。如今首恶伏诛,正是正本清源的时机。”
诸葛静虚道:“然而此刻摩尼教群龙无首,五堂部众不下千万人,在中原流寇啸聚,只怕只会更乱。”
摩尼教分为“清净、妙风、明力、妙水、妙火”五堂,睿息只是其中明力堂的法堂主,在摩尼教中称默奚德。
阿旃见睿息和司马、诸葛二人对话,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不禁出口向询,不待睿息说话,叶护先开口传译,原来他也懂得波斯语。
阿旃先是一惊,随即对叶护点头赞许,听他说完,却面露喜色,哈哈大笑,说了一句话,睿息听了浑身一震,拜倒在地,不住口的似在告饶。
江朔一按剑柄,道:“波斯慕阇说什么?难道意欲不利于睿息长老吗?”
他和睿息相识时间虽短,但知道睿息是正人君子,不仅自己粗衣淡食,明力堂下的教徒也多是真正的穷苦百姓,互助相济,确实在践行睿息所说的摩尼教义,若波斯二慕阇不问青红皂白要为难睿息,江朔定然要出手阻止。
叶护却对江朔道:“溯之兄弟,你误会了,阿旃大慕阇说司马、诸葛二位圣人所虑不难解决,他任命睿息为新任东方大慕阇,以后中原传教之事,一体由睿息大慕阇决断。”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睿息不是在告饶,而是在拜辞。
程千里道:“这是好事啊,睿息长老推辞个甚啊?”
独孤问也道:“若是睿息长老执掌摩尼教,说不定真的可以让魔教走上正途。”
司马青云、诸葛静虚等人虽然不识得睿息,但听到今日言行,知他与飞鸿子和阿波并非一路,摩尼教不可无人执掌,由他为大慕阇总是比阴毒的乙亥阿波好多了,也纷纷劝他接受。
摩尼教共有十二慕阇,上应教义所记载的明尊身边的十二常住宝光王,其中有六大护法慕阇和六大传教慕阇,塞吉在护法慕阇中排名第六,阿旃则排名第二,地位可谓尊崇,确能任命东方传法慕阇。
塞吉也出言劝说睿息,叶护见江朔等人好奇,传译给他们道:“塞吉大慕阇叫睿息长老不必过谦,如今他们已经知道这些年来被阿波给骗了,现在想要重振东方教团,最好的人选就是睿息了。”
睿息终于答应了,拜伏在地,口中祝祷赞美明尊。
阿旃和塞吉重新各自掏出一枚圣火令,压在睿息左右肩头,口中一齐祝祷,阿旃高喊一声,叶护忙道:“大伙儿快闪开!”
众人刚一跃开,只见二慕阇各自洒出一把白色粉末,却是光明盐,光明盐落在圣火令上立刻腾起蓝色的火焰,这是摩尼教的仪式,新任教职之人遇火不焚,便是得了明尊认可之意。
当然这只是一道障眼法,光明盐遇到圣火令燃起的是冷焰,无论是谁都不会被烧到,若执法之人用另一种药粉,则会腾起真正的地狱烈焰,遇者立焚,其实全在执法之人的掌控之中,明尊显圣云云,实是作不得数的。
不消片刻,冷焰消散,睿息起身,阿旃对塞吉一点头,塞吉反转手中圣火令交给睿息,睿息见了大惊失色。
原来圣火令虽然有十二枚,却并非十二慕阇一人一支,当年铸成十二圣火令之后,在其中二枚上刻了摩尼教的根本教义的二宗、三际,又在四枚上刻了七施、十戒、三印、五净戒等诸般戒律。
这六枚圣火令都供奉在总坛,只有未刻字的圣火令才被当做护教法器使用,由六大护法慕阇各持其一,传法慕阇却并不授予圣火令,不知为何今日塞吉会携带两枚圣火令,又竟然给了睿息一枚。
阿旃向睿息解释,经叶护传译,众人才知道,原来波斯之地早在贞观年间就已经被大食人占领,但当年的白衣大食,对波斯原有各教还算宽容,近些年在波斯故地呼罗珊“黑衣大食”兴起,黑衣大食是伊教什叶派,对各教可就不那么宽容了。
去岁,阿布·并波悉林奉黑衣大食伊玛目之命,在呼罗珊引暴民起义,驱逐白衣大食总督,这位阿布·并波悉林自封为呼罗珊总督,便是江朔他们撞见的闹文所谓的“阿布总督”。
阿布对一切非伊教的教团都大加屠戮,摩尼教屡遭黑衣大食攻伐,总坛也已转移数次,就在数月前摩尼教总坛被黑衣大食击破,六大护教慕阇一死二伤,眼看摩尼教在呼罗珊越来越艰难,总坛一直在计划迁往别处。
摩尼教自则天女皇时传入后,在大唐传教并不顺利,开元年间更是被今圣定为异教邪说,因此总坛对东方教团一直都不甚上心,如今形势所迫,才重新放眼东望,此番九教大会,摩尼教派出两大护法慕阇,足见其对东方教团的重视。
睿息这才知道他非但成了东方大慕阇,更是六大护法慕阇之一,执掌一支圣火令,顿时觉得肩头的责任更重了,他接过圣火令,看着黑色半透不透的圣火令中火焰飞腾的幻影,不知说什么好,阿旃对他苦笑道,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总坛都要迁往东方,睿息大慕阇实在是重任在肩。
当然在中原人士面前,这些话可不能说得太明白,最后这番话叶护传译时,也故意略去了许多,但如司马青云、诸葛静虚、葛如亮,如何听不出二慕阇话里话外隐含的意思,都不禁皱眉。
若摩尼教真的大举迁入中原也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但唐人海纳百川、宽容豁达,阻止摩尼教东传似乎也不合大唐风度。
传法完毕,众人向睿息拱手祝贺,波斯二慕阇向中原各教众人颔首致意,也不管旁人便此离去了,睿息却不能不管那些被刀剑押着的摩尼教徒,他收好圣火令,向众人团团而拜,又对司马青云道:“崆峒三圣能否高抬贵手,释放了这些摩尼教的徒众。”
司马青云皱眉道:“这些人多是阿波的手下,更有不少是飞鸿子的所创‘西少林’的弟子,睿息大慕阇你虽为他们求情,他们却未必领你的情啊。”
睿息却道:“投入摩尼教中的,多是贫苦之人,多是受了二人蒙蔽,如今首恶已除,当以正信教化,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些摩尼教徒闻言,齐刷刷跪倒,有的道:“我愿意追随睿息大慕阇,严守摩尼教义,再不行不义之事。”有的道:“司马圣人饶命!”“诸葛圣人饶命!”
西少林不少弟子本也是崆峒山下平凉城中的子弟,崆峒三圣以平凉为根基,绝不能大肆屠戮本地百姓,不如就此和解。
司马青云犹豫片刻道:“贵教内部教务,我等也不好置喙,青云只有两项请求,一者,飞鸿子强占崆峒混元顶需当归还,世上从此再没有西少林,其二,希望大慕阇能践行前诺,严加约束教徒,若有教徒在行邪逆之事,我中原名门正派定不饶恕。”
睿息叉手道:“司马道长所言,合情合理,还请给睿息半月的时间做妥善处理,睿息在此立誓,半月之后,我们定会焚毁寺观,率众离开。”
司马青云和诸葛静虚对望一样,齐声道:“愿大慕阇勿违此誓。”
三教众人可不敢在斗极峰上就放了众摩尼教徒,而是押着他们顺铁索下峰后,才将他们交给睿息带走,怀瑾在峰下已经知道睿息继任了东方大慕阇,忙上前跪拜,睿息将他扶起。
骨力裴罗对众人道:“此间事毕,我们可也就不留了,这就继续北上回朔漠咯。”
这位回纥雄主,其实一直在利用江朔,此番相助铲除飞鸿子和乙亥阿波,看似是站在唐人这一边,但说不得也是回纥的利益所在,若对他有利,只怕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中原各教,江朔对他也是又敬又怕。
叶护、移地健也只得与江朔、独孤湘依依惜别,随着爷爷一同离去了。
江朔转头对睿息道:“睿息大慕阇,我们此前相约之事……”
睿息忙道:“溯之,我们所约当然作数,刚才我已从二大慕阇处得了光明盐的解药,无需再费力调配了,这就让怀瑾回中原各地分发,告知他们我教决心转变,求得各派的原谅。”
江朔为难道:“可是还有清杳妹子伤势严重,不早些赶到兰州金城,只怕……”
第438章 凶杀疑云
睿息已经得知了叶清杳重伤后失魄不醒,名医全宁安根据药典记载,要去西海寻找鬼臼制药,但无人识得鬼臼,更不知道去哪里采摘。
睿息沉吟道:“小叶子的伤情确实拖不起,但是这里数百摩尼教徒也需要安顿……我实也不忍离去啊。”
崆峒西山混元顶上的崆峒奇门有数百门徒,这些人其实都是摩尼教徒,飞鸿子霍姆什并未传他们什么真实的本领,这些人人没什么高手,大多只是平凉附近难以为继的穷苦百姓罢了。
飞鸿子死后,混元顶群龙无首,崆峒三教多年来受飞鸿子欺压,与混元顶多有仇隙,若不管不顾,难保这些教徒不遭到报复仇杀。
睿息既然做了新任东方大慕阇,当然就自觉对这些教徒有了责任,叫他抛下这几百人而去救叶清杳一人,这样的要求江朔也实在说不出口。
江朔和睿息两两相望,均感为难,独孤湘忽然问道:“睿息大慕阇,你此间之事何时能够了结?”
睿息为难道:“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卢玉弦叹道:“小叶子只怕等不了这么久……全大贤曾说过,失魄时间长了,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独孤湘道:“我倒有个法子,我们先去西海寻找鬼臼,出发寻找到了药材,再折回金城也需要十几日的时间吧?睿息大慕阇晚十日出发,我们在兰州金城会合不就行了么?”
卢玉弦摇头道:“此法若可行,我们也不用千里迢迢来找睿息大慕阇,自己径直去找就好了,但我们一来不认得路途,二来都从未见过鬼臼,怎么去采药呢?”
独孤湘道:“卢郎,你别急呀,我还没说完……眼前就有现成的认得路径、识得药材的人。”
江朔闻言精神一震,急道:“湘儿,这人是谁?快说来听听!”
独孤湘却忽然发怒,气咻咻地道:“说到你清杳妹子,你便来了精神,我可还没原谅你!不要和我说话!”
说完竟然真的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江朔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尬在原地,卢玉弦赶紧上前打圆场道:“湘儿,少主也是急着救人,一时情急错了话,你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独孤湘却仍不肯说话,程千里道:“卢郎,你也真是的,湘儿最是不学无术,哪里有什么主意,她借口恼了咱少主,不正好就不用说了么?不然呐……嘿嘿……”
独孤湘一瞪眼道:“不然怎样?”
程千里道:“不然呐……你可就没法圆谎咯……”
独孤湘道:“老程,我可没得罪你,你怎么说我扯谎?”
程千里道:“既然没扯谎,你倒说出来让俺老程听听,行是不行?”
独孤湘道:“说出来也简单得很,古辛上师师徒不就是自吐蕃来,要回吐蕃去么?我们现在追上他老人家,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江朔心道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还是老程一门灵,以激将法对付湘儿果然有效。
不料程千里听了,却立刻不屑一顾地大摇其头,道:“我说什么来着?湘儿果然不成!古辛上师自己都说了,他们虽然来自吐蕃,但却是象雄人……西海在吐蕃东北的吐谷浑,而象雄在吐蕃之西,他们可也未必知晓西海之事呢。”
程千里果然外粗里细,事实很有可能如他所说。
独孤湘却嬉笑道:“老程,我说的可不是问古辛上师和他两个劣徒,我说的是找——章藏榭。”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心中豁然一亮,章藏榭自称吐蕃悉勃野部六等上西本,众人虽然不知道这“悉勃野部”在哪里,但很有可能是吐蕃本族人,且此人通晓各地语言,见识十分广博,若说他知道西海,认得鬼臼,也毫不奇怪。况且还有一节,章藏榭为人耿介、真诚,只要他知道就不会藏私不说。
江朔转头望向卢玉弦,卢玉弦略一思忖就点头道:“应该可行。”
江朔喜道:“湘儿,你果然冰雪聪明,我们这就去追吐蕃一行人,找章通译帮忙。”
独孤湘先前只是佯装和他置气,况且若要叫她把什么事藏在心中,实在是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不然怎会老程一激就说出计划,此刻却仰头得意道:“那是自然,还用你来夸。”
就在此时,诸葛静虚忽然颤声喊道:“啊呀!不好,道元没气了!”
司马青云闻言大惊,上前抓起铁筝道元的腕子,果然完全摸不出道元的脉搏,触手一片冰凉,早已死了多时了,想来先前道元躺在那里时,就已经遇害了,下山时诸葛静虚,背着他下山当时尚有提体温因此没有发现。
崆峒三圣是数十年的好友,常一起结伴同游,鼓瑟弹筝,感情甚笃,不意道元竟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司马青云、诸葛静虚二人不禁悲从中来,一齐放声痛哭。
这一下横生枝节,别说江朔、独孤湘,连磨镜老人、叶归真这样的老江湖也都糊涂了,本来大食伊教嫌疑最大,但他们被众教逼得跳崖,自然不是他们所为,除此之外还有谁会行此卑鄙行径,实在是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