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俭魏道:“丙戌是年份,四应当是四月,或者是当年第四匣文书,我并非内吏,也不太清楚。每六十年有一个丙戌年,最近的一个丙戌年是天宝五载,从积灰来看,不像是三年前放在这里的。往前六十年是睿宗朝,武后临朝称之制。”
江朔道:“难道这个金匮是六十三年前的?”
段俭魏道:“也不无可能,再往前六十年,就是唐初高祖年间了,这个年份我倒还记得。”
独孤湘道:“段郎,我看你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如何能记得一百二十年前的年份?”
段俭魏道:“因为那个丙戌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一年是高祖武德九年……”
江朔惊呼道:“玄武门之变!”
段俭魏点头道:“武德九年六月,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埋下伏兵,诛杀李建成、李元吉兄弟,第二年就成了贞观元年了。”
江朔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对上了。
独孤湘兴奋道:“哟,还是皇家宝藏,快打开看看!”
段俭魏道:“稍等……”
他举起金匮轻轻晃动,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晃动,段俭魏道:“里面有水囊。”
独孤湘奇道:“水囊又是什么?”
段俭魏道:“有些重要的函匣内会藏有酸水或卤水的小囊,若不按正确的顺序开启,水囊就会被扯破,将匣内写着字的纸泡在水中,上面写了什么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这时江朔、独孤湘都发现了此金匮四面都有细缝,看来均可抽拉,若果如段俭魏所以开启顺序不对,就会损毁内里所藏文书。
江朔四下张望道:“这开启顺序却去哪里找。”
独孤湘忽然想起来,道:“当年裴旻不是说,江湖盟主之宝中藏有宝藏的秘密么?我们当时认为是藏宝图,其实可能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说不准就是这金匮的开启顺序有可能啊。”
江朔闻言道:“啊呀……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古镜已经破了,不知线索有没有被破坏……”
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包裹着八寸铜镜的布包,打开布包,独孤湘凑近了看去,皱眉道:“没坏啊,这不是好好的么?”
只见镜子的背面乌黑中带一丝青绿,上面的图案古奥,没有丝毫的裂痕。
江朔轻轻的连布带镜子整个合扑过来,将古镜托在手上,再展开布,独孤湘再一看,果然以镜面为中心,数道大大小小的裂纹呈放射状发散开来,整个镜面都碎裂了。
独孤湘道:“这是什么?好像被射了一箭一样。”
江朔道:“这是皮逻阁刺的。”
这下连段俭魏都吃了一惊,独孤湘问道:“怎么会是皮逻阁所为?”
江朔道:“湘儿你忘了?当年我被皮逻阁的气剑刺中跌落冰川,之所以未被他刺死,就是因为他一剑正好刺中了我怀里的这面镜子。”
独孤湘凑近了盯着那粉碎的镜面看了半天,咋舌道:“都说这皮逻阁的气剑锐利更超寻常刀剑,我看也是言过其实,若是真用金牙匕之类的神兵利器,要刺穿此镜只怕也非难事吧?”
段俭魏疑惑道:“师尊的气剑术相当了得,恐怕是离得远了,否则一面铜镜如何挡得住?”
说着他轻轻捻起一片铜镜的碎片,忽然道:“这下面是什么?”
江朔也发现了异样,将铜镜放在石台上,三人一齐动手,从镜面上捡走黄铜碎片,外围一圈碎片却和下面的古镜熔铸在一起,江朔想起来在崆峒山问道学宫中,磨鉴客曾经说镜背是先秦古物,而镜面不过百来年的历史,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江朔用金牙匕轻轻划了一圈,便将黄铜碎片整个从镜面上切了下来,轻轻拂拭了一番,露出和镜背一模一样的乌黑带青的镜面,不同的是,镜面非常光洁明亮,用来照人脸纤毫毕现,哪似千年前的古物。
独孤湘接过古镜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镜子反射着灯盏的火光映出光斑满室游走,她嘟囔道:“这镜子倒是光亮如新,不过看来并没有打开金匮的线索。”
江朔忽然喊道:“湘儿,等等,这是什么?”
独孤湘一愣,停手道:“什么?”
光斑停留在岩壁上的某一点,依稀看到光斑内有一个模糊的暗影,江朔上去握着她的手调整位置角度,当他把独孤湘的手举到金匮正上方的时候,墙上的光斑中模糊的暗影忽然清晰起来,这是一行小字,写的是:
子右午下卯左酉上。
奇怪的是墙面上这八个字看着非常清晰,但将古镜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摩挲之际,却丝毫看不出来字刻在镜子哪里。
独孤湘道:“这又是什么呀……”
江朔忽然道:“这可能真是开启金匮的方法,子午卯酉指的是方位,子午为南北,卯酉为东西,对应匣子上的方位就是上下左右。”
独孤湘道:“那右下左上,就是开启金匮的方向?朔哥,你快试试。”
段俭魏道:“江少主谨慎啊……若会错了意,金匮内的文书可就毁了。”
江朔道:“现在左右也没有别的线索,我们小心些,试试看吧。”
三人对视一眼,均觉现在也只有此法可行。
江朔以金匮上的文字来判断匣子的上下左右,将手指点在“丙”字头所对的匣子侧面,轻轻向右滑动,“咔”地一声,似乎卡在了什么销榫上,他顿了一顿,没听到流水声,也没见到匣中有水流出。
江朔又望了独孤湘和段俭魏一眼,二人都屏住呼吸不说话,只对他点点头。江朔又依镜中文字的指引,依此将下边匣壁向下推,左边匣壁左划,右边匣壁上滑,这时“嗒”地一声,上方的匣盖忽然向上弹起了一些,江朔轻轻扣住边缘,将盖子掀开。
金匮中的物件显露了出来,虽然金匮有两寸厚,匣中却只放了浅浅的一个纸册,上面有一个鱼鳔一样的东西,两头牵了四根极细的丝线,丝线与四壁后的挂钩相连,这些丝线长短不一,现在都已经绷的紧紧的,若刚才移动四壁的顺序不断,丝线就会纠缠在一起,中间的鱼漂受到拉扯便会破裂。
江朔伸手去解开系在四壁上的丝线,段俭魏制止道:“江少主仔细了,鱼鳔现在被绷紧的悬在文书上方,下面文书上压了一块玉牌,若解开一条丝线,受力不均,鱼鳔砸在玉牌上也会破碎。四条丝线必须同时解开,各自牵住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还好他们有三人,江朔和段俭魏各牵一头,独孤湘非要一个人牵两条丝线,江朔一手持丝线一手持金牙匕,轻轻割断四条丝线,三人用力扯住,鱼鳔没有丝毫晃动。
三人对视一眼,将鱼鳔慢慢向上提,独孤湘忽然指尖一滑,左手的丝线居然滑脱了,那鱼鳔失去稳定向下砸去,江朔和独孤湘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幸而段俭魏眼疾手快,空着的左手食指一指,临空发劲,将金匮推开了一尺,鱼鳔未落回匣中,“啪”的一声,砸在石台上,流出黑色的液体,一股酸臭未冲鼻。
江朔忙将匣子再拿得远些,道一声好险。
再看匣中,那文书上压了半块玉牌,江朔轻轻拿起,只见玉牌上面断了半截,不过不像摔断的,而是用什么利刃切断的,正面四周刻着云龙纹,中央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沙门”,“沙”字以上被齐齐切断,此人刀法了得,贴着“沙”字笔画的上沿切断,却丝毫没有触到笔画。
翻过来看,边缘也是一圈云龙纹,中间刻的不知是雷纹还是饕餮纹,却再没有一个文字,整块玉牌的雕工粗旷刚健,却又开阔大气,颇具初唐气象。
独孤湘奇道:“咦……这是一块度牒?”
段俭魏道:“这绝不可能是僧人度牒,此牌乃于阗美玉所刻,玉质上乘,单单玉料在长安城中就可卖到千金,而这上面的两个字笔力劲险,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恐怕是唐初大家欧阳询所书,若真是欧阳公的真迹,那可是万金难得了,怎么可能拿来做度牒?”
独孤湘道:“你不是说这个匣子有可能是武后时的书函么?那说不定时则天女皇出家时的度牒呢?”
江朔摇头道:“湘儿,女皇到感业寺出家时不过是个五品才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尊贵的玉牌。”
段俭魏道:“是啊,这肯定是皇家之物,可惜只有半块,除了这‘沙门’二字,再没有别的文字了……”
独孤湘道:“哎……下面不是还有文书么?看写的什么不就知道了。”
江朔觉得有理,将玉牌轻轻放到一边,匣中除了各类文书再无别物。
文书有厚厚的一沓,最上面是两份寻常纸折好的笺子,下面是些散页,尺寸大小各不相同却都坚韧厚实,质地皆为白藤纸,只是看来年代都比较久远了,早已黯淡无光颜色泛黄了。
江朔把那些白藤纸的文书放在一旁,先读起写在普通纸笺上的内容。
第554章 玉牒为信
这张纸笺对折着的,江朔刚要展开,独孤湘却按住他的手,拿眼睛一瞟边上的段俭魏,段俭魏颇为识趣地道:“我上面去看看师尊的坟墓。”
江朔拨开独孤湘的手,道:“段郎和他师傅不一样,并不是恶人。”又拉住段俭魏道:“段郎,你不用走,我们一起走到此处,一起看看也无妨。”
段俭魏却轻轻挣开江朔的手道:“江少主,一者这是江湖故盟主所留,二者看来事关大唐皇室,段某一非江湖中人,二非大唐人士,实在不便与闻。”
语毕不等江朔再做挽留,便径自放下铁梯,趴出洞口走了。
江朔也不好硬邀段俭魏一同观看,只能和湘儿一一检视这些纸笺。
写第一张笺子的人并未留下姓名,只是自称江湖盟主,但笺子上押了八寸古镜镜背的花纹,显然确实是江湖盟主所留。三人读了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不禁大为震撼。
笺上写的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兵变,杀死了太子建成和从弟元吉。这与庙堂之争与江湖盟本来没什么关系,但牵扯到另一人却让江湖盟主大为争震怒。
高祖李渊一个侄子叫李瑗,高祖命其为刑部侍郎,安抚山南,不久改任信州总管,进封庐江王,李瑗本人没什么本事,却喜好交结江湖豪杰,便是在山南时他在与时任江湖盟主交好,结为莫逆之交。得江湖盟的鼎力相助,李瑗倒也把个山南道治理得井井有条,后累次升迁至山南道行台右仆射。
武德九年,李瑗以庐江王官幽州大都督,这次他还是用同样的法子,与高人结交,这一次他却信错了人。
高祖李渊也知道李瑗这人没什么本事,派右武卫将军,彭国公王君廓助他镇守幽州,王君廓出身绿林,原是太行山中的强盗,隋末他先投瓦岗后降大唐,人品虽然差领军打仗倒是颇有些本事,李瑗对他颇为依仗,并与他联姻。
没想到王君廓却恩将仇报,玄武门事变之后,王君廓欲在李世民面前立功,便传谣言说太子建成曾秘密与李瑗勾结,朝廷派通事舍人崔敦礼前往幽州召瑗入朝,王君廓又劝说李瑗入朝必死不如起兵造反。
李瑗便扣留崔敦礼,征集部队,不想王君廓早已带领一千多亲兵进城将他擒住,这时李瑗才知道上了王君廓的当,他当面怒斥王君廓,王君廓怕他入朝后将真相说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李瑗缢杀。
朝廷以君廓有平叛有功,命王君廓为左领军大将军兼幽州都督。
得知此事,江湖盟主大为震怒,贞观元年,王君廓入朝,结果尚未到京城,就被江湖盟的一众高手在渭南路上截杀,算是替庐江王李瑗报了仇。
看到这里,江朔道:“官修史书上说,王君廓之死是因为他在幽州都督任上骄纵越法,唯恐朝廷见责,心中不安,便在渭南杀死驿吏,准备叛逃突厥,途中被野人所杀,王君廓死后他谋反的事情败露,被贬为庶人,封邑也被削除。这江湖盟主却说,是他向太宗李世民献上王君廓陷害李瑗的证据,太宗皇帝才在王君廓死后搋夺了他一切封赏。”
独孤湘却催促道:“快看下去,后面说的什么……”
这笺子折了数道,看来是个不短的故事,江朔翻过来看下一篇。
那江湖盟主继续写到,李瑗死时不过四十一岁,虽然是被小人陷害,但他谋反终归是事实,他被传首京城,朝廷下令将李瑗废为庶人,绝其子嗣宗室属籍。李瑗有一个姬妾,是他在山南时所娶,颇有些姿色,王君廓污蔑说是李瑗在江南强抢来的,献于太宗李世民,李世民竟然将其纳入后宫。
江朔摇头叹道:“据说太宗即位之初,便下诏称宫女人数众多,多年幽居在深宫中,实在可怜,下令简选一些留下,其余的放出宫,任其婚配。百姓无不称颂其德,没想到居然还会做出收别人姬妾的事情……”
独孤湘道:“这有什么?我听耶耶说咱这位太宗皇帝,最喜欢改史,谁知道流传下来的哪些是真,哪些为假。”
江朔继续读下去,江湖盟主得知此事后,将这女子偷偷带出了宫闱,但中原之大再无那女子的容身之所,便决定带她去西域避世。当时西域并不完全掌握在大唐手中,很多犯罪的,或是前朝旧臣不愿降唐的都去了西域各国,一般来说大唐朝廷也不会为了这些人劳师远征,把他们捉回中原。
但江湖盟主把这女子带出长安时却夹带了私货。
太宗李世民即位后,曾多次下诏宽赦建成、元吉的党羽,对二王府的属官也多有委以重任的,但他对二王子嗣却毫不留情,将建成的五个儿子,不论长幼尽数诛杀,革除皇室宗籍。
不过,其实李建成还有一个遗腹子,东宫姬妾中有美色的亦被充入宫中,其中一女便怀有建成的子嗣,当时已经足月,只以宽袍大袖遮掩了过去,竟然未被发现,七八月间诞下一个男婴,可就无法再养在宫中了,江湖盟主潜入宫中之时,这孩子刚刚诞出,那东宫姬妾便求他将孩子带出皇宫。
江湖盟主不齿于李世民收纳兄弟姬妾的行为,决定带走这个孩子。东宫姬妾身怀有孕之时都会赐予玉牒为信,江湖盟主便一刀将玉牒斩为两段,一半藏在此匣中,另一半则由建成后裔世代相传……
读到此处,江朔再次拿起那块玉牌,道:“原来这就是建成子嗣的信物,玉牒上刻的是李建成的小字‘毗沙门‘,却叫我们误会成’沙门‘了。”
独孤湘道:“这可和当年李邕李使君说的故事对上了,看来建成子嗣在西域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李客给波斯王看的玉牌恐怕就是另一半刻着’毗‘字的玉牒了。”
至此,第一张笺上写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江朔展开第二张笺,落款仍是“江湖盟主”,字迹笔体却与第一张完全不同,江朔苦笑道:“看来历代江湖盟主都不喜欢落笔写自己的名字。”
这张纸写的却是,上任盟主将建成子嗣带到西域后,因见太宗将国家治理得一片兴旺,开启了贞观盛世,他便决定将建成子嗣的秘密永远封存,不再示人。而时任盟主之世,正是武后专权之时,李唐皇室被屠戮殆尽,时人多担心武氏会取李唐而代之,为免李唐血脉断绝,任盟主根据上任盟主所留信息,只身前往西域寻找李建成的子嗣。
但他花了太多时间,从调露元年到长安四年整整二十五年,等他把孩子带回中原之时,武氏已经还政李唐了,他和同行的波斯王泥捏师商量后,决定继续封存这个消息,建成子嗣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江湖盟主将金匮藏于此处,此洞穴与地脉相连,却在斜逸旁出的一条脉络之上,下面的大厅曾是江湖盟秘密聚会之所,不过早就不用了,为防有人从大厅中潜入,时任江湖盟主便将盗来的光明盐藏于火鼎之内作为陷阱,而真正的宝藏则藏在这间密室之中。
这间石窟密室乃前辈高人所开凿,有单独的道路通过地脉进入,但路途似迷宫一般,进入洞穴的方法只有泥捏师知道,而开启金匮的方法又只有江湖盟主一人知道,因此只有二人的传人同心合力才能到达此处,能看到这段文字的,想必不是新任江湖盟主,就是景教法王了。
最后又加了一句,下面大厅内有一条通道,沿通道上行,有一间用巨石机关挡住的密室,这是历代盟主闭关修炼的地方,若内力达不到登峰造极,绝难凭借自己的力量出来,务必慎之又慎。
二人这才注意到此洞穴还有一个洞口,想必便是与地下脉络迷宫相连的入口了。
独孤湘叹道:“怪不得这些入口都设得这么奇怪,原来我们都走反了。”
江朔却奇道:“按这笺上所写,以及李使君讲的故事,写第二张笺的江湖盟主是李客?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