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看着那几个被拉下水的大食人当真连扑腾都没扑腾一下,就直直沉入海中去了,就算不会水之人,总也能挣扎一会儿,不至于入水即沉。
但他马上明白了过来,笑道:“他们身着重甲,身上挂着百十来斤的铁叶子,如何浮得起来。”
再看船上的大食武士开始扯去黑袍,脱下甲胄,甲胄不似衣服,穿脱殊为不易,大食人手忙脚乱脱了一半,忽听呼哨声响,水中海盗一齐从海中攀上船来,大食人仓促应战,可就没了优势,乱战之际,身手更为灵活的南海海盗可就占优了。
海盗们杀了一阵,见大食战船已不可逆转地缓缓沉入海底,这才跃入海中,游回己方船上,反观大食人来不及卸甲的随着战船一起沉入海底,即时脱去甲胄的,在海水凫水之际又船上的海盗引弓射死。
南海海盗依照此法有凿沉了数艘大食战舰,这下子海湾中的战况又起了变化,大食人视海盗们的长网为畏途,纷纷绕圈避让,想要去攻击落单的小船,却见那些小船都如“黄鹞吃鸡”游戏般躲在了海鳅船构成的渔网之后,直等大食战船撞进来,便下水凿成海船。
陈先登到底是出身水军世家,虽然痴肥贪渎,却是水军兵法的行家里手,只略一指点,南海海盗就牢牢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他们船队仍然不甚齐整,但丝毫不影响战力的发挥。
大食战舰如同被渔网包围的鲔鱼群,却又不甘心撤退,只见大食人阵势又变,这次所有的船集中在一起,船帆几乎叠在一起,径直向海盗船队冲来。
陈先登笑道:“这又是鱼儿的战术。”
江朔不解问道:“这像什么鱼?”
陈先登道:“海中有小鱼名鳁,长不过两三寸,却能数千尾鱼紧紧挤在一起,模仿大鱼吓退其他鱼,真遇到大鱼,密集的鱼阵也叫对方无从下口。现在大食人就是要叫我们无从下口。”
江朔道:“这战法又当如何破解呢?”
陈先登狡黠一笑,道:“大食人还是见的少,这不就是铁索连舟么?五百年前的东吴大都督周公瑾就已有了破解之法。”
江朔道:“火烧赤壁?”
陈先登转头问冯若芳:“大首领船上可有引火之物?”
冯若芳道:“嘿,大食人以为只有他们有投石机么?这玩意也是五百年前就有的。”
他下令打开船艏甲板,露出里面一具投石机,只是比大食人平船上那种摆臂的巨大投石机不同,这只是一具结构简单的投掷石丸的机械。
此刻挤作一团的大食船队已经距离冯若芳的海鳅船不足两百步了。
崖州海盗将一个陶土坛子装在机械上,引火点燃了,原来是一油坛,冯若芳一声令下,火坛飞出两百步远,失了准头,落入海中,火光只一闪便被滔滔海水吞没了。
海盗们重新装填、抛掷,左右两侧的海鳅船也开始投掷燃烧物,到第五轮投射时,已破具准头了,一个火坛撞碎在一条大食战船的甲板上,紧接着又有数个火坛撞在帆上,将火焰洒满了船帆。
大食船队分作两团,未着火的战船散开,避让海盗们投掷的引火之物,着火的战船却丝毫没有减速,向着南海海盗的网阵冲来。
此刻不用陈先登提醒,各条船上的海盗们早已用挠杆、桨橹等物向顶住大食火船,幸而风势对海盗们有利,火船停在几丈开外,烈焰飞腾,浓烟密布,却并不向他们这边烧来。
着火的大食战舰上的火势越少越旺,海面上烟尘四起,几乎看不清对面。
忽然海鳅船附近的小船上乱了起来,船上负责瞭望之人喊道:“不好了,水鬼上船了。”
江朔扒着雉口向下看去,见下面每条船上都有穿着皂色紧身依靠的大食人,他对这些人可不算陌生,这是大食黑袍团的杀手,在西域时,黑袍团的领袖乃是伊本先知,江朔原以为伊本已然死,黑袍团也遭重创覆灭,没想到在南海居然又遇到了这些难缠的刺客杀手。
江朔对陈先登道:“陈郎将,看来大食人是早有准备,以火船遮蔽我们的视线,再秘密派黑袍团的刺客潜泳登船,用的是和你一样的战法。”
陈先登额头已经冒汗,嘴上却仍然强硬,道:“没想到这大食人领兵之人倒也懂些兵法的皮毛。”
这时听到钩挠声响,已经有大食刺客开始攀爬他们所在的海鳅船了。
冯若芳冷笑道:“来得好,所有人打起精神来,拔刀应战!”
话音未落已有大食黑袍团爬上了甲板,正在许远身边,他也不转头去看,侧身一掌,正击在那人脑袋上,那人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坠下船去,冯若芳没料到许远身手如此了得,脱口而出赞道:“好俊的功夫。”
许远笑道:“不成咯,最趁手的兵刃丢海里了……”
这时黑袍团刺客也纷纷登上船,和海盗激战起来,江朔正要前去帮忙,却听陈先登颤声道:“大食人撞上来啦!”
只见两条大食战船从烟尘中钻了出来,撞角直插入海鳅船两肋,饶是海鳅船坚固异常,也被扎了两个大洞,这是大食两条最大的三桅三帆的战船,两条船牢牢地咬住海鳅船之后,船上数百披甲武士从海鳅船两舷的破洞中直接闯入崖州主舰的舱内!
冯若芳第一次有些紧张起来了,道:“不好,快下船舱,以防大食人破坏。”
在他说话以前,江朔早已抽出七星宝剑跃入舱门了。海鳅船下层甲板的打桨船工都是些不会武功的苍头,大食披甲武士在下面胡乱砍杀,已杀了不少人,江朔见大食甲兵仍在不断有涌入,海鳅船内每一层舱室都发生了激战,立刻仗剑迎了上去。
一名大食武士迎面挥刀砍来,江朔侧身一让,宝剑反削,将那武士手中的弯刀切为两段,那人一愣,江朔却已跨上一步,随手一推,将他打得坠落舱底,海鳅船是楼船,舱内有五层,极高,跌落下去只怕是有死无生了。
后面的武士没看到江朔削断那人武器,只看到他坠入舱底,还道是失足跌落,仍然高喊着向江朔冲来。江朔一视同仁,都是先断兵器,再行击倒。
在狭窄的舱室内,大食武士行动颇不灵便,只能着队同江朔交手,这样如何能是江朔的对手,便是来一百个也是白搭,江朔却嫌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得太慢,穿花绕布般在大食武士中穿行,他以内力灌注于七星宝剑的剑尖,以剑为指,连此大食武士身上的要穴,竟与点穴无异,用武器点穴算不得稀奇,中原武术中就有点穴镢、峨眉刺之类的兵器,专能刺人穴道,但像江朔这般以如此锋锐无匹的神兵利刃点穴,却是听也没听过之事。
江朔协助舱内的崖州众人制服了大食武士,再登上甲板之际,却见风云突变,只见甲板上多了几个身着镶着金边的宽大黑袍之人,江朔知道这是大食贵族的标志,囿于教义,大食人不分贵贱皆着大袍,贵族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袖口和袍子下摆上绣上金线而已。
再看许远居然已经被他们制服了,三名金边黑袍人将冯若芳围在垓心,而不远处与冯大首领对面而立的是一个出奇高挑的大食人,正是当年所见的闹文。
闹文自称大王,其实不过是呼罗珊总督阿布手下的一名将领,此人的功夫和江朔比起来也只能算是稀松平常,江朔没想到的是登上上层甲板的黑袍人不到十人,怎能这么短时间内击溃海盗,生擒许远?
江朔虽然满是疑问,但他知道闹文不会汉语,问了也是白搭,不若趁其不备,将他擒住再说,于是猱身上前,伸手便抓闹文,闹文身边二人忽然一抖袍袖,上前迎战。
一人挥袖攻他上三路,口中道:“升为计都。”
另一人攻击他下三路,口中道:“降为罗睺。”
第672章 破敌于瞬
闹文大王的左右护卫居然是安禄山六曜亲卫中的“计都”“罗睺”二人,江朔不禁一愣。
安禄山是粟特杂胡,却自诩为突厥战神,他的护卫按西域占星术“六曜”定名,分为三组“紫炁、月孛”“计都、罗睺”和“太阴、太阳”。
他见过紫炁、月孛的真面目,李归仁和向润客,太阴、太阳是李珠儿和张狗儿,只计都、罗睺这对,他不知对方真实身份,今日此二人没有戴面具,黑色风帽下虬髯虿发,俨然一副大食胡人的面目。
计都、罗睺二人可认不出江朔,几年间江朔从少年长成了青年,变化不可谓不大,况且此地是大唐极南之地,二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此地遇到当年在松漠、陇右遇到的那个武功绝佳的少年。
想当年江朔尚能一人力敌此二人,如今他内力比之当年更胜一筹,且临敌经验更是远非当年能比,见到计都罗睺二人自然不惧,见二人一上一下打过来,双掌一分,同时迎战二人。
计都、罗睺将手藏在黑色长袖之中,见江朔出掌也不闪避,挥袖向江朔扫击过来,只听“刺啦”“刺啦”两声,二人袖子撕裂,露出里面的峨眉尖刺,一刺江朔心口,一刺江朔下腹。
这袖里藏针的招术既隐蔽又歹毒,若是第一次和二人交手,难保不会吃亏,但江朔早和他们交过手,也知二人擅使峨眉刺,早就加了小心,见两根刺向他插来,江朔双臂运劲,炁贯于掌,隔着黑袍抓住了二人的腕子。
二人同时被江朔捉住腕子已是大吃一惊,想向前刺出固然不能,想往回夺竟也不行,二人的双臂仿佛嵌入石中,纹丝不动,此时二人不是惊讶而是惊恐了。
江朔提着一人的腕子,向上一抛道:“升为计都!”
那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上飞去,江朔转头看向另一人,那人慑慑道:“我……我是计都……”
江朔哑然失笑,语带谦然道:“对不住,你二人长得太像了……”
那人魇住了一般,呆呆地道:“我二人本是同胞……”
他本想说“我二人本是同胞兄弟,难免会认错”,可才说了半句就被江朔打断了。
江朔仍是一扬手,道:“升为计都!”
将真正的计都抛到空中,此刻被江朔误以为是计都的罗睺坠了下来,江朔顺势一按道:“降为罗睺!”
可怜罗睺,被抛了一次,又被按了一下,一头扎穿甲板,坠入船舱里去了。
计都罗睺二人其实身手相当不错,只是在江朔面前显得笨拙了,只见计都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竟然生向前窜出丈许,避开了江朔。
而罗睺则穿透甲板,从另一侧冒了出来,二人将江朔夹在中间,因为江朔的戏耍而勃然大怒,嗷嗷怪叫,挥舞手中峨眉刺一左一右向江朔戳来。
江朔早见过二人用此类招式,他们看似左右横刺而来,但江朔知道二人分进一定合击,同进一定分击,因此早做了准备,二人果然变招,但江朔的双掌早已等在那里,左手向上一撩,右手向下一按,推着计都的峨眉刺戳向罗睺的右肩,罗睺的峨眉刺刺向计都的左腿。
有江朔的双掌牵引,二人想要撤招亦是不能,“噗”“噗”两声,峨眉刺应声钉入对方体内,其深可及骨,饶是计都、罗睺二人硬气,也忍不住哼了两声。
二人也不拔刺,各出另一只手,一上一下同时向江朔胸口拍来,这两掌有开碑裂石的威力,江朔却全然不惧,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掌迎上去,“啪”“啪”与二人各对了一掌。
计都、罗睺二人但觉自己的双手如狂风中的弱枝,从掌至臂,从臂至肩,传来一阵剧痛。
二人退开欲再战时,才发现与江朔交手的那条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别说打斗,想伸手拔掉扎在身上的峨眉刺也是不能。
二人用另一只手一摸臂骨,小臂桡骨,尺骨和上臂肱骨均已折断,再低头看手腕也肿胀不堪,恐怕也已断了,二人不禁面露骇色。
且不说计都罗睺二人功夫不弱,便是面对不会武功之人,也从未听说过一掌能打断人身上三处骨骼的,因为骨骼一旦断裂,外力便到此为止,不应再向上传递,而江朔一掌竟然打得他二人整条手臂上的骨骼寸断,实是匪夷所思至极的功夫。
计都罗睺二人手扶臂膊,不敢再上前,问道:“尊驾是何人?为何有如此神力?”
江朔笑道:“计都、罗睺,二位一向可好?故友重逢,何谓不识?”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疑惑的表情,计都又盯着江朔端详了半天,才忽然惊呼道:“你是江朔!”
江朔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道:“在下正是江朔……你们不在范阳保着安禄山,到安南来做甚?”
他又转头看了看二人身后,道:“只你们二人吗?六曜其他人呢?”
这些穿着镶金黑袍之人皆戴着大风帽,不凑近了根本看不清面目。且数量远超六人,不知道是否还有六曜其他人在内。
此刻江朔或许对李归仁还有几分忌惮,其他五人就是一起上他也不放在眼里。
计都、罗睺又互相看了看,忽然二人肩头靠在一处,向江朔冲来,口中高呼:“艾迪卡,塔尔克!”
江朔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计都、罗睺二人的样子,显然不是要打斗的样子,而是想拦住他的去路。
江朔此时内功既高,施展起轻功来,更是得心应手,他身形一晃已避开二人的扑击,直取闹文,一众黑袍人见状纷纷抽出弯刀抢上前阻挡江朔。
看他们的步伐,江朔已知其中再没有高手,脚下不停,随手一抓一抛,将这群黑袍人远远掷出,有倒霉的直接就掉入海中了。
等江朔打翻了一干人等,闹文才跑到船舷边,正笨拙地翻上栅板想要跳海逃跑。
江朔哪由得他跑,一把捏住他的脖颈,向后一提,揪了回来。闹文身材十分高大,却被江朔毫不费力地随手拿捏,身边的黑袍武士心中震恐,竟然不敢上前。
这时甲板下的崖州海盗已清理了船舱中的敌人,涌上甲板,用刀指着黑袍人,喝道:“投降!投降!”
大食人虽然多不通汉话,但也能猜到海盗的意思,再看江朔一手提着他们的首领闹文,如同提了一只瘟鸡,顿时战意全消,纷纷扔下武器,垂手站立,崖州海盗上前用刀架住大食人的脖项,喝道:“跪下!跪下!”
每个黑袍武士脖子上都架了数把钢刀,但这次不知他们是没听懂还是不甘受辱,都梗着脖子不肯下跪。
冯若芳摆手道:“士可杀不可辱,不跪就不跪吧……”转头哈哈大笑道:“溯之,今日多亏了你,否则老夫今日就折在闹文这狗鼠辈的手里了,生死事小,面子事大,被大食人俘虏,老夫可受不了此等羞辱。”
被擒住的许远也得自由,伸展腰身道:“江少主,没想到你的功夫与当年相比竟有如此精进,我和此二人交手不到三合就被擒了。”
江朔谦道:“那是许大哥大意了,此二人藏在一众庸碌之辈间,确实很容易被骗,要不是我早就认得此二人,也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这时陈先登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亏得他生得如此肥硕,却能藏得这么好,陈先登亦长吁一口气道:“好险,好险,大好局面险些被这些大食人妖人偷袭得手。”
江朔道:“大食黑袍团刺客人人身手了得,我原来还以为他们已经在西域覆灭了,没想到还有余孽,这两个也不是妖人,乃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亲卫‘六曜’之二,计都与罗睺。”
陈先登奇道:“安中丞远在河北,他的亲卫怎么会到此地?”
许远啐道:“什么中丞!安禄山狼子野心世人皆知,也不知哪天就要起兵造反了!”
冯若芳对闹文道:“闹文,快令船队投降,否则我们一路网过去,把你们的船队全部砸为齑粉!”
闹文昂着头不语,冯若芳见他傲慢的态度,不禁心头怒起,喝道:“来人,给我搬个箱子来!”
众人正不晓得他要箱子做什么,却见两名海盗抬来一口小箱子,冯若芳叫他们放在闹文面前,“噌”地跳了上去,原来他生得矮小,站上小箱子,才堪堪与闹文齐高。
冯若芳看起来颇为满意,闹文不晓得他站这么高要做什么,颇为鄙夷地轮番扫视冯若芳和他脚下的箱子,冯若芳忽然毫无征兆地左右开弓,打了闹文两个大耳撇子,闹文又惊又怒,但他背后大椎穴被江朔拿住,浑身酸软还手不得,只能瞪眼对着冯若芳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却无人听得懂。
冯若芳又甩了他一巴掌道:“说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