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答,晁衡想此人看着粗豪,不该和他拽文,又道:“世兄高姓大名?”
那人仍然不答,只顾着吃喝,这下又引起了东瀛人的不满,一人一压他手臂,道:“你这人好生无礼,阿倍君问你话呢。”
面壁人忽然手臂一震,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东瀛人忽然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余人一惊,一齐起身,气氛立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江朔忽然笑道:“诸君勿惊,我来告诉你们此人的名姓。”
面壁人停下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江朔道:“哦……你小子真是个术士,能掐会算不成?”
江朔笑道:“便请替世兄卜一卦。”
他假模假式闭眼祝祷了一番,俄尔睁眼道:“世兄姓向,大字润客,是也不是?”
面壁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奇道:“神了!你怎么知道?”
江朔笑道:“向润客,你看我是谁?”
向润客愣了一下,皱着眉仔细端详江朔的面目,他忽然大喊一声:“不好!”伸手就像模背后的雷击木双棒,却被江朔左手按在了他的右侧肩头,向润客顿觉肩头似压了一副千斤重担,膀臂酸麻抬不起来,江朔右手疾点他胁下期门、章门诸穴,向润客只感气郁,身子已不能动弹了。
他坐在江朔身边原想是随时可以制住对方,没想到反被江朔轻易制住了。
江朔道:“向润客,你跑什么?”
向润客道:“我,我没有……”
江朔道:“没吃饱?那你倒是吃啊。”
向润客眼睛一翻,刚想说你点了我的穴,我怎么吃?却突然发现自己只是身子不能动弹,左手却还能活动,江朔的点穴功夫竟已到如此境界,可谓神乎其技。
江朔又说了一遍:“吃啊。”
向润客不敢违拗,只得抓起一小片肉塞入口中,江湖笑道:“你可还认得我?”
向润客尴尬地笑道:“江少主,多年不见,愈发的丰神玉朗了,功夫也愈加的好了……”
一众东瀛人不懂的点穴之术,见江朔一手按在向润客肩头,看来颇为亲热,晁衡奇道:“溯之,你真认得此人?”
江朔笑道:“晁卿,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安禄山亲卫六曜之一,月孛向润客的便是。”
晁衡听了一惊,道:“哪不是和计都、罗睺是一路的?”
向润客道:“对,对,对,我们就是一路来的,你们遇到他二人了?”
江朔道:“已被我们解决了。”
向润客先是一惊,继而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以你现在的功夫,对付他二人可说是易如反掌……江少主,你又怎么会到这里?”
向润客思虑单纯,竟然反问起江朔来了,江朔微微一笑,道:“我是意外到了此处,个中原委不值一提,还是说说你来此做甚吧。”
向润客道:“我和计都、罗睺一起来的呀……”
江朔一惊,道:“还有谁?李归人来了吗?”现在范阳就只有李归仁他还有些忌惮,又忍不住问道:“珠儿……她来了吗?”
向润客道:“他们没来,他们还要……那个……我们是和刘骆谷同来的。”
江朔听他吞吞吐吐,知道另有内情,先不戳穿他,准备慢慢套他的话,问道:“刘骆谷一直在两京,怎么会来这里?”
向润客道:“自然是因为长安待不下去了……那个……反正是安中丞叫他来的……其实是严庄那小子叫他来的,严庄怕我坏事,才派我也一同来的……”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什么叫“怕我坏事才派我一同来的”?江朔听了不禁皱眉,但他不愿与他在细处纠缠,问道:“刘骆谷去了哪里?”
向润客道:“我们从蜀道过来,到了此城之后,计都、罗睺去了南海,刘骆谷去了太和城,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已经大半年了。”
江朔皱眉道:“你们既然到南诏,为何不径去太和城,反而把你仍在这里呢?”
向润客道:“江少主,你有所不知,你道南诏都是他阁逻凤一个人说了算啊?南诏是合六诏为一,蒙舍诏虽然是皇族,但乌蛮六诏各有势力,还有白蛮、南方黑齿十部各族,阁逻凤其实不想反唐,刘骆谷就是要施展合纵连横之策,说服个族长老联蕃反唐。”
江朔知道此言不虚,段俭魏也曾说过阁逻凤并不想反唐,甚至剑南道留后李宓老将军也说阁逻凤无意叛唐,想必刘骆谷是来做说客,让南诏全力反唐,南诏反叛可以牵制大唐剑南节度使的军队,剑南道距离京畿最近,若不能驰援二京,对于安禄山造反自然是十分有利的。
他问向润客道:“刘骆谷不会武功,所以严庄让你随行护卫?”
向润客点点头,江朔又问:“然则,为什么他把你扔在通海城大半年?”
向润客嗫嚅道:“因为我做了件大错事,刘骆谷一气之下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去了太和城。”
江朔知道向润客夹缠不清,忍住没问他做了什么错事,只问他道:“严庄、李归仁等人未至,是因为安禄山造反就在眼前了吧?”
向润客“咦”了一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本来圣人对安中丞是绝无疑心的,那杨国忠那厮太讨人厌,西域各节度使不听杨国忠调遣,只有剑南一镇他可节制,严庄与刘骆谷定计就是要利用南诏耗尽剑南镇的兵力。”
江朔道:“以南诏的军力,硬攻巂州城,怕也未必能胜吧?”
向润客道:“江少主,我还道你聪明的很,没想到比起刘骆谷来,还是多有不如。”
江朔也不着恼,笑道:“阴谋诡计这些本就不是我辈游侠所长,我也不想学会这些。”
晁衡在一旁道:“想来刘骆谷不是要南诏攻唐而是要引唐攻南诏,他只要先误导杨相,让他认为南诏孱弱易于攻取,奏请圣人发兵伐南诏,再到南诏通风报信,他给的唐军调动的谍报均是实情,南诏人自然很容易相信他,再代为擘画,引唐军进入陷阱,就能实现在南诏大量歼灭唐军的目的了。”
向润客等瞪大了眼睛看着晁衡道:“老猴儿好见识啊,简直像你当时在场一般,刘骆谷确是如此计划,说是什么驱狼吞羊之计。“
晁衡纠正他道:“是驱虎吞狼之计。”
第677章 一时瑜亮
向润客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江朔暗忖安禄山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动手了。
他心中倒不甚担心中原战事,安禄山真敢造反,自有哥舒翰、高仙芝这样的良将来对付他,不过是又一个尺带珠丹或者阿布罢了。他所忧虑的是南诏战事再起,必致生灵涂炭。
南诏人和唐人其实并无仇怨,受人挑唆而至兵戎相见,岂不冤枉?
江朔对晁衡道:“晁卿,我想去太和城一趟。”
晁衡一愣,道:“溯之,你想去劝和南诏,化解兵灾?”
江朔点头道:“阁逻凤并不想叛唐,全是受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和安禄山挑唆的,我想劝他罢兵也不是没可能。”
晁衡摇头道:“刚刚这位向郎也说了,刘骆谷联合南诏各部,现下各部都赞成对唐开战,只说服阁逻凤一人怕也无用,再者,如果真是唐军发大军来攻,也不可能叫南诏人放弃抵抗……依我看,为今之计,最好是速去剑南道,拦住唐军。”
江朔心道不错,论武功江朔可称当世翘楚,但要论见识,比晁衡这样做了几十年朝臣的名士来,可差得远了,当即道:“晁卿说的是,我们明日启程北上,尽快赶到剑南道!”
晁衡道:“我好歹也是大唐三品朝臣,所言应能取信于节度使。”
向润客摇头道:“我得留在城中。”
江朔心中好笑,自己和向润客是敌非友,压根也没想要邀他同行,一会儿的功夫向润客倒当他是自己人了,此人浑拙蒙愣实是令人哭笑不得。
江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向润客,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必须待在通海城中?我看此地也无人看守,你就是走了又有何妨?以你的手段功夫,寻常不良人也抓你不住吧?”
向润客却苦恼道:“无需人看守,我就是走不了……”
江朔奇道:“这却是为何?”
向润客凑近江朔低声道:“我被人下了降头,一离开此城就要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江朔听了一惊,道:“降头下蛊只是虚无缥缈之说,就算是再厉害的毒药也没听说有地域之分啊……”
他再细看向润客的眉眼口鼻,没有任何特异之状,殊无中毒的迹象。
向润客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真的有……江少主,你别不信,等你遇上了……”
正说话间,听一女子声音喊道:“好你个姓向的,我辛辛苦苦准备了吃食给你,你却先吃喝起来了!”
向润客叫一声“糟糕”,把手中酒盏一扔,一只油手在身上乱抹,道:“没有,没有……我一直等着你来。”
那女子显是南蛮,皮肤黝黑,面目却不失俏丽,她身手十分矫捷,三两步走到向润客身边,指着江朔等人问:“朋友?”
向润客点点头,但觉不对,又摇了摇头。
那女子恼道:“你们中原人就是狡黠,又是又不是,口里没个准。”
众人从没想到“狡黠”二字竟然能安到向润客的脑袋上,都不觉好笑。
向润客却一改此前的粗豪,柔声道:“你听我解释……我久等你不来,但觉心慌气堵,怕立马就要发病,只能躺下睡觉,竟然做起梦来,你猜我梦到什么?”
那女子啐道:“你梦中所见哪个晓得?”
向润客道:“我梦见和刘骆谷这贼厮一同赴宴,他和南诏王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那女子道:“好啊,还说没偷吃,在梦里已吃了一遭哩。”
向润客道:“你听我说完,他们自顾吃喝,却不请我,我只在梦中看到,却吃不到,你说过分不过分?”
江朔和晁衡这才知道他此前面壁所言皆是梦中呓语。
不想那女子闻言拍案道:“太过分!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叫你看见也就罢了,既让你梦中见着,却又不让你吃着,那可太坏了!”
众人听了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尤其是几个东瀛日本人,还道是自己学习汉语不精,领会错了意思,交头接耳了一番,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那女子立眉道:“你们叽叽喳喳地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晁衡忙道:“没有,没有……娘子说得十分在理,不过是你思路清奇,令我等佩服,不禁多赞叹了几句。”
那女子却叹道:“这位矬子,你也不用安慰我,说起思路清奇,我远比不上向大哥。”
她不知道“矬子”是骂人的话,不能当面讲,更不知道晁衡说她“思路清奇”并非夸奖之词。
藤原清河强忍住笑,正色道:“娘子过谦了,我看你们是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那女子双眼放光道:“真的吗?”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了,爆发出哄堂大笑,那女子皱眉道:“你们汉人真怪,莫名其妙发笑。”
看来她常被人嘲笑,只是一直不知道原因。
向润客道:“刀家妹子,这些矬子不是汉人,乃是东瀛日本人。”
众人这才知道这女子姓“刀”,真是个奇怪的姓氏。
那刀家妹子赞道:“向大哥,你知道的真多。”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藤原清河和晁衡忙不迭致歉道:“吾等真是太失礼了。”却一时仍止不住笑。
向润客道:“我醒来后,居然发现真有一桌筵席,你说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道:“奇!”
向润客又道:“更奇的是,这位为首的江少主,居然是我的旧相识,你说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瞪大了眼睛道:“奇!”
这向润客可真是颟顸的紧,江朔和他是对头,却被他说得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