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得碾摇了摇头。
“我教你吧”
“你能教俺?”
“能,肯定能。”
卫燃点点头,“你说说,你这名字怎么来的。”
“俺落生那年,俺爹凿了扇碾子。”李得碾挠了挠头,“后来被张老财的舅子抢去了。”
“我教你”卫燃说着,他的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支钢笔。
“这根儿笔可真好看!”李得碾惊叹道。
“你学会了,就送给你了。”
“当真?”李得碾的眼睛都亮了。
“当真”
卫燃点点头,就在手掌上写下了对方的名字——“李得碾”,然后又手把手的教对方怎么样拿笔,最终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一笔一画的,一遍又一遍的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
直到手掌上、胳膊上都写满了字。
“你学会了,这支笔就送你了。”
卫燃话音未落,他眼前便又一次被极速出现和消失的白光闪了一下,紧跟着,周围的一切也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他发现自己是骑在咬人的黑马背上的。
在自己的旁边,王诚独自骑在马背上,红肿着眼睛赶着路。
可再看看周围,既没有路,却也没有饿死的人,就连天色都格外的昏暗。
他迷路了...
卫燃几乎瞬间便有了判断,随后召唤出羽毛状的时间轴尝试着让时间倒退。
在匆匆的倒退中,他清楚的看到,王诚并没有和武春年三人走同一个方向,反而带着身后的鬼子跑下了路。
在这一路的追赶中,他凭借着身体轻盈马速快,成功的甩掉了身后的追兵,但却也因为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
重新回到刚刚出现的位置,王诚在骑着马翻过一片黄土坡之后,却意外的发现前面出现了一连串的窑洞。
很是反应了一下,王诚连忙催着马跑过去。
可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也好,卫燃也好,却都闻到了浓烈的尸臭味。
最终,他们二人各自骑着马,于两个无法重叠的时空维度同时赶到了这排窑洞的门口。
这些窑洞有明显火烧的痕迹,其中一口窑洞里,还堆积着好几具焦黑的尸体。
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饥荒时代,即便王诚这样的半大孩子,对尸体也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或许该称之为麻木。
一番挑选,他走到了距离尸体最远的那间窑洞门口,将那匹至关重要的马牵进去,随后关上了房门。
一番摸索之后,王诚从马褡裢里找到个鬼子的方盒子手电筒打开放在了炕沿上,接着他却抱着枪缩在了炕边的墙角无助的抽噎着。
但很快,王诚却又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随后扶着炕沿站起来,将那匹马身上的东西全都取下来摆在了炕上。
当初逃的匆忙,这匹马身上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两个充当锚定物品的水壶,一个鬼子背包,以及发光的手电筒,然后便是那把唢呐,原本别在四爷腰上的唢呐。
也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有心思仔细观察这个唢呐,然后他便发现,在这唢呐的吹嘴边上,用绳子绑着一块也就厚实的矿泉水瓶盖大小的圆形皮子。
这一小块皮子上一边烫着个“武”字,另一边烫着的,却是个“肆”字。
王诚同样注意到了这块皮子,他甚至打开了这块皮子的绑绳,然后从里面揪出来一个小圆片。
这枚小圆片上,有着华夏的地图,还有“牺牲救国”四个字。
只是看了一眼,王诚又将这小铁片塞回去,随后重新绑在了唢呐上。
紧跟着,他走到了窑洞的门口,坐在石头台阶上,拿起了唢呐,鼓足了腮帮子,用力吹起了一首响亮的曲子。
平心而论,这首唢呐曲子王诚吹的并不算好。
但同样在北方长大的卫燃却在瞬间听了出来,那是在北方乡村丧事上经常出现的哭七关。
是该吹一曲哭七关才对...
卫燃叹了口气,此时此刻这承殇的华夏大地,是该吹这样一首曲子...
在那嘶哑、断断续续的曲调中,王诚最终停下来,抱住了他才学了不到一个月的唢呐,像是抱住了仅有的一丝丝依靠。
第2020章 重逢
随着夜幕降临,抱着唢呐哭够了的王诚也因为饥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他身体也因为天黑之后温度下降打起了哆嗦。
“俺不能这么死”王诚自言自语的说道,“不然你们都白死了!”
话音未落,他将唢呐别在腰间,转身走进了黑漆漆的窑洞,重新点亮那只方盒子手电筒,借着昏黄的光在鬼子的背包里一阵翻找。
很快,他便找到了一盒火柴,也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鬼子饭盒。
打开饭盒,这里面的东西可不少,两个装满了大米的袜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和煮的罐头以及一枚用手帕包裹的银元和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狗日的小鬼子!”王诚和卫燃发出了同样的咒骂,长命锁,那是给孩子戴的。
将这饭盒重新扣好,王诚举着昏黄的手电筒走出去,在窑洞周围捡了些木柴和干豆秧子回来,点燃了窑洞的炕灶,随后又拧开一个鬼子军官水壶,用里面的水和袜子里倒出来的一小把米煮上了一碗注定不会很稠的大米粥。
“也知不道恁活下来没...”
守着灶膛的王诚一边念叨着,一边再次抹了抹早已哭不出眼泪的眼睛。
可惜,即便是卫燃,此时此刻也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陪着王诚坐在灶膛边,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和四爷等人说过的那些话,说着李得碾的愿望,甚至尝试在灶台上写下李得碾的名字——这依旧做不到。
许久之后,这间窑洞都变的暖和起来,饭盒里大米和水的混合物也终于被熬成了粥。
左右一番寻找,王诚抄起一把略带锈迹的菜刀,费力的劈开了他根本不会打开的铁皮罐头,随后将里面的汤汁和肉块以及外面沾染的沙土都倒进了饭盒里。
卫燃知道,那是久饿之后的“慷慨”,也是看不到活路,所以“不做饿死鬼”的慷慨。
冒着猩红火光的灶膛边,王诚狼吞虎咽的吃着,卫燃也在旁边徒劳的帮他拍打着背,一步步的嘱咐着他慢点吃,即便王诚根本听不到。
在一次次被呛,一次次的因为流泪因为哽咽不得不停下来的狼吞虎咽中,王诚吃光了饭盒里的每一粒米和每一滴汤汁,他甚至用手把饭盒里沾染的最后一些饭菜的汤汁都刮下来舔进了嘴里。
“嗝——”
王诚最终打了个饱嗝,抱着他的枪,也抱紧了那支唢呐,并且把缰绳都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这才躺在了烧热的土炕上,没多久便进入了梦境。
见状,卫燃既没有躺下拍照也没有快进,他只是重新回到灶台边,取出烟盒,点燃了一颗烟,耐心的守着熟睡中的王诚,安静的听着他在睡梦中呼喊着爹娘,呼喊着李得碾,呼喊着救了他命的四爷以及“春年叔”。
这场漫长又痛彻心扉梦让王诚一次次的惊醒,也让窑洞外的天色一点点的变亮。
终于,就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卫燃注意到了远处正有几个人似乎在朝着这边跑过来。
“王诚?快醒醒,王诚?”
卫燃徒劳的呼唤着炕上睡着的孩子,但他却睡的正香。又或者,就算是清醒的,也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喊。
终于,外面这些穿着粗布衣褂,头上裹着白手巾的人还是围住了这间窑洞。
“可真是小鬼子的大洋马嘞!”
窑洞外面,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脸惊喜的给手里的单打一顶上了子弹,“咱今儿个就逮住他...咋会是个小娃?”
“恁是啥人?”
王诚终于被这声诧异的惊呼叫醒,他甚至在醒过来的瞬间就已经抄起了怀里的步枪。
只不过,都没等他端稳,他旁边的那匹马也像是被吓到似的下意识一甩头,轻而易举的用缰绳将王诚给拽倒在了炕上。
“哎呦!”
王诚发出了一声惊呼,外面的那人也哈哈大笑着收起了他的单打一土撅把,从兜里摸出一把大红枣问道,“小娃,你是哪儿来哩?这小鬼子的东洋马又是哪儿来哩?”
“鬼子手里抢来的!”
重新爬起来的王诚警惕的举起了枪,“俺嘞枪可顶上火儿了!恁是啥人?”
“俺们是灵宝县游击抗日救难队”
手里拿着一把大红枣的汉子说道,“我是小队长张...小娃,你那唢呐是哪来的?!四爷呢?!”
“四爷...四爷他...”
王诚话都没说完,眼眶里却再次汹涌而出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了两条鲜明的泪痕。
“娃,甭哭咧,到家咧,你可到家咧!”
门外的汉子说着,已经快步走进来,将泪如雨下的王诚搂在了怀里安抚着,“你叫个啥?和叔说,你叫个啥名咧?”
“我...”
王诚怔了怔,接着却给出了一个已经逝去的回答,“我叫李得碾!”
唉...
在卫燃无声的叹息中,白光遮蔽了眼前的一切,时间轴开始飞速划动,最终停在了1944年的9月30日。
当时间重新开始流逝,周围的一切却变成了晚上,这是一个有着银亮的月亮地儿的晚上。
再看看周围,是一名名埋伏好的战士,而在远处,竟然是一座机场!
这是...夜袭登封机场?
卫燃下意识的按下了“暂停”,随后取出了手电筒照着,找到了趴在自己旁边的王诚。
整整两年的时间,如今的王诚已经长成了一个健硕大小伙子,他的背上背着个麻布裹的土炸药包,腰间别着好几颗手榴弹,手里更是拿着一把老虎钳。
而在他和他的战友面前不远,便是一道道铁丝网。
这两年竟然长高了这么多...
卫燃满意的笑了笑,随后让时间轴继续开始流动。
在他孤独的旁观中,战斗悄无声息的开始了,王诚用老虎钳剪开了一道道铁丝网,又和周围的战斗们一起穿过警戒线翻过躺着不少民工尸体的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