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点点头,觉得这是应该的。虽然对方身份只是随员,但毕竟是朝廷派来的。
刘备向来待人接物比较礼貌,很拉得下面子,当即就带着诸葛瑾和孙乾很快来到驿馆。
那些使者随员看起来还有点惊弓之鸟,看到刘备亲自来接见他们,又联想到在黄祖处的担惊受怕,这强烈反差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左将军救我等!”几个使者随员看到刘备就行大礼。
刘备连忙扶起:“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呐。上差可是朝廷派来的,之前莫非是在荆州遇到了什么误会?不管如何,既然回到了扬州地界,肯定会安然送你们回豫州。
听说曹司空的大军如今刚刚攻破汝南郡安风县,你们从此地直接北上,稍稍绕路,不出三五日便能见到曹司空,与大军同行便安全了。”
几个随员这才稳定了情绪,随后由祢衡生前的一位副使负责跟刘备交谈。
刘备便问起祢衡之死的前因后果、究竟怎么得罪的黄祖。
那副使全程经历了当时的场面,便一五一十全部说了:
“那日祢郎中抵达黄祖处后,黄祖初时也设宴款待。祢郎中……也有些不当之处,将军也是知道的,他生前素来佯狂不羁,说话不给人留面子。
接风酒宴上见黄祖仪态庸俗,祝酒言辞粗鄙无文,祢郎中便屡屡出言明嘲暗讽,让黄祖极为恼怒。
后来,又聊起朝廷差遣,祢郎中觉得前番在合肥时,如此受礼遇、朝廷吩咐将军无有不从,他黄祖算什么?岂敢违抗朝廷的意思?于是祢郎中便毫不退让,要黄祖交出全部袁术降将,还说了一些狠话。
黄祖面子上挂不住,震怒说祢郎中欺他太甚,说当今乱世,兵马部将岂是朝廷一纸空文想让人交出便交出的,让祢郎中识时务些。”
刘备和诸葛瑾听到这儿,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看来不出意外的话,这祢衡就是嘴臭不肯退让,把自己作死了。
而诸葛瑾此前让刘备礼遇他,诸葛瑾本人跟祢衡见面第一天时的种种忍让(当时第二天开始诸葛瑾就装病不见了,所以他只需要忍第一天),如今看来,都促成了祢衡的愈发妄自尊大。
要不是祢衡在刘备这儿说一不二,第一次感觉到了做朝廷天使的爽,把威风抖起来了,说不定他到黄祖那儿时,也没后来那么狂。
诸葛瑾估计,这次祢衡在黄祖处的狂妄程度,肯定是远超历史同期了,属于被捧杀。
想到此处,诸葛瑾才第一次插话,反问那副使:“所以,祢衡依然毫不退让,黄祖就把祢衡杀了?”
副使叹了口气,倒是又说出一些秘闻来:
“倒也没有,黄祖之子黄射,当时见父亲已有醉意,出面苦劝,让黄祖不可对朝廷天使过于无礼。
同时黄射又对祢郎中出言反驳,说祢郎中所请颇不合公理,有偏帮之嫌,还说我们定是在玄德公处收受了很多好处,这才舞弊使命。”
刘备闻言顿时就想拍桌案了,可惜眼前无案可拍,但他还是不怒自威地喝道:“黄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祢正平在庐江时,我不曾求他分毫之事!”
那副使连忙说道:“那是自然,我们都是亲历之人,当然知道将军的公允!这都是黄射的小人之言!但当时那黄射偏偏就以己度人,说出了一个证据,自以为得计,却引起了与祢郎中更大的争执。
当时黄射是这么说的:‘久闻庐江要害在于皖城,皖城被破时,听说罪将桥蕤家眷也都留在城中,必然被诸葛瑾所获了。诸葛瑾敢以收容降将罪人之名谴责其父,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为听说桥蕤二女颇有国色,已经被诸葛瑾纳为妻妾,诸葛瑾自己为了好色便不顾国法,擅抬罪奴之籍,还有何颜面指责黄家收容降将’。
可惜便是这番言语,最后害了祢郎中。祢郎中当时与我等,都仗义执言,说在庐江与诸葛伏波会晤时,都曾亲眼见过,那桥蕤二女身着奴婢服色,端茶递水,一如朝廷礼法。
黄射当时面露惊讶之色,完全不敢置信,只说我等身为朝廷天使,竟也收受了扬州军好处、公然扯谎。而黄祖更是酒意已深,觉得我们是在偏帮,一怒之下说什么要帮朝廷清理门户,诛杀这些欺上瞒下的奸佞。
黄射反应过来时,还想苦劝,但刀斧手已经执行了黄祖之令,把祢郎中斩杀了。次日酒醒之后,黄祖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把祢郎中厚葬,还自行上表辩解。”
刘备听完这番话之后,震惊许久的神思才算是渐渐平复,好歹他已经能想象出,整个过程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而诸葛瑾也在心里默默复盘,想着这次祢衡之死和历史上的祢衡之死,有多少出入。
说句良心话,诸葛瑾这次并没有料到祢衡会必死,他觉得祢衡的身份已经改变了,这次是带着任务去黄祖那儿的,说不定黄祖会收手。
不过仔细一想,历史上祢衡去刘表那儿,也是为了“劝说刘表不要对抗朝廷”,严格来说也是天使,黄祖那一刀严格追究罪行的话也是很重的。
只是历史上的曹操不想追究,曹操自己也被祢衡骂得狗血淋头,巴不得有个人帮他借刀杀人。
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这一世的祢衡之死,有的是人愿意较真。
而刘备在梳理完前因后果后,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他不由目光诧异地盯了诸葛瑾许久,盯得诸葛瑾都有些心虚了。
安抚完副使和其他属吏,离开驿馆后,刘备在驿馆门口就拉住了诸葛瑾的袖子,附耳低语:
“那桥蕤二女被你罚为奴婢,并且让她们当着朝廷使者的面、穿着粗麻衣服端茶倒水,不会也是你骄敌之计的一部分吧?
难道这也在算计之中么?你早就料到黄射会以我军也收容抬籍罪眷来反驳朝廷的调停?”
诸葛瑾大叫无辜:“这怎么可能是我的算计?我只是小心无大错,不被人抓住把柄罢了。
不过以常理度之,只要我们于无伤大雅的小处,多多尊奉朝廷法度,自然有的是机会反衬对方的目无朝纲。”
第162章 不攻者示人以攻,攻者示人以不攻
刘备听了诸葛瑾那番万金油的老成持重之言,又仔细揣摩了一番,才相信诸葛瑾所言应该是真的。
没办法,姓诸葛的就是这么谨慎。
世上哪有什么神算先知,有的只是每时每刻留心、不放过任何一个不需要投入成本的可能机会。留心得多了,总能逮住几个。
从驿馆回驻地的路上,刘备仔细思索了一下黄祖杀祢衡事件的应对、后续可能的推演,但发现这事实在太费脑子。
所以仅仅想了骑马走过两条街口这点时间,他就放弃了,还是直接听人报答案吧:
“子瑜,你以为,黄祖杀祢衡之事,我们需要对朝廷表什么态么?朝廷会不会因此让我军讨伐黄祖?还是会请景升兄自行清理门户?”
诸葛瑾骑马时很小心,都是双手握缰绳的,哪怕被问及谋略方面的问题,他依然是拿出八成的大脑注意力来控马,只拿出剩下两成注意力应付刘备。
这骑马的架势,让刘备这种老江湖一看就很不爽,觉得有必要找机会亲自训练一下子瑜的马术和剑法。
听说子瑜最近也跟孔明一样,偶尔射射箭,骑马练剑来强身健体,但实在是练得太差了。
刘备原先都没关注这种小事,毕竟当时还在打仗,哪有闲心想这些。但现在看来,好好提高一下子瑜的骑术,有助于骑马的时候跟他聊天、让他省出更多脑力想正事、大事。
只见诸葛瑾谨慎地控着缰绳,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我觉得祢衡之事,我们最好还是暂时假装不知道。天使被杀该如何处置,这是朝廷的事情,身为人臣不该越俎代庖。
而且刚才我们还在为曹操以天子名义下旨、允许孙策假借收容山越反贼之名讨王朗而懊悔,觉得周瑜窃取了我们的计策。
现在这一手报应来得太快了,曹操如果不让我军以收容附逆袁贼之名讨黄祖,那朝廷的威严信用何在?他总不能短短一两个月之内,对性质相同的两个案子、采取不同的态度吧?
何况这后一个案子比前一个严重得多,王朗案好歹只有收容叛逆,没有斩杀天使。所以,我们什么都不用表态,曹操哪怕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政令一致,也会求着我们攻打黄祖的。
更何况,曹操既起了以其他南方诸侯牵制主公之心,他定然不会嫌弃与主公有摩擦的诸侯多的,反而会觉得越多越好。
依我之见,主公可以给许都朝廷上表一封,只字不提黄祖之事,暂时假装不知道。而专门谈孙策和王朗之战,只说‘臣身为扬州牧,风闻扬州各处民情,知悉孙策追剿山越余孽时,作风粗暴,伤及无辜汉民甚至多于山越蛮夷,请朝廷明察,让孙、王和平解决上述争端’。
这样,曹操就会觉得主公是心心念念想压制孙策,以免腹背受敌,顾不上其余。以曹操处处想跟主公反着来的心性,他就更会不惜代价想要扭转主公的敌意。”
刘备听得频频点头,其实这番道理他一开始也隐约想到了,但总觉得模模糊糊抓不住纲领。
被诸葛瑾这么提纲挈领一总结,终于豁然开朗:说白了,就是如果一件事情必然要去做躲不开。那么在曹操那儿,就要拼命演得像是不愿意去做,这样至少在最后做的时候,能从曹操这儿多榨取一些好处。
当然,如果换一个诸侯,也可能选择直接抗旨,来让自己的利益更大化。
但谁让刘备不是那样的人呢,有些抗旨才能拿到的红利,刘备暂时是拿不到了。
“如此说来,这封给朝廷的上表,倒是跟写给孙策的劝和书信差不多意思了,只是措辞和姿态要调整一下,既如此,也让公佑一并动笔,这几日便送出去吧。”刘备捋顺了思路后,最终拍板。
……
当天晚些时候,孙乾很快就按诸葛瑾的指导思想,写好了刘备需要的全部书信、奏表。
该给孙策、王朗的书信,就暂时由刘备亲自带回芜湖,到时候交给步骘,去吴会一行。
至于送到许都的奏表,只好让孙乾再跑一趟了,可以先路过汝南的安风,面见一下曹操,然后再去走程序。
而那几个祢衡被杀后遗留的副使、属吏,原本一两天之内就该继续启程北上,回朝廷复命了。
但为了确保他们跟孙乾抵达的时间拉开时间差,刘备吩咐人又热情款待留他们几天,送礼请客给他们压惊。
如此一来,曹操就会先见到孙乾,然后再见到朝廷回使,从而更容易误判刘备的想法。
而安排完这一切后,刘备觉得在居巢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了,便打算继续南归回芜湖。他本来就是南归途中,被这两个意外突发事件给打断的行程。
他也吩咐诸葛瑾回去收拾收拾,一两日内便会启程,给诸葛瑾放个假。
……
诸葛瑾回到他在居巢县的临时住处,直接往榻上倒头就睡,连洗漱都懒得折腾了。
一天之内处理了那么多公务,也是疲乏至极。肉身倒是没多大运动强度,关键是费脑。
刚刚靠下,大桥小桥听到动静,就过来一个揉肩一个煮茶。
诸葛瑾不想起来,大桥还是直接把麻布巾浸热水后拧干,给诸葛瑾热敷了一下脸和肩颈。
诸葛瑾想起今日的案子,忽然略微有一丁点心虚,犹豫了几秒后,用平静地语气说出:“你们可能要一辈子当奴婢了,此生都不可能洗刷。”
大桥敷热巾的纤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语气还是非常平稳:“妾等本就是罪戚,这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将军何必一再提醒。”
诸葛瑾:“于国法自然是如此,不过原本若是假以年月,或许还有可能回转,但现在发生了一件大事,要载之史册,所以,不能惹人议论。”
诸葛瑾很有分寸,倒也不会跟女人提黄祖的案子,提了她们也未必听得懂。
他帮刘备以收容附逆的罪名攻打黄祖,这件事情最终肯定是要载之史册的。
而黄祖黄射杀了天使,当初是怎么冲突的,为什么黄祖会觉得天使拉偏架,这些就算不被正史记载,肯定也会被类似将来的《江表传》之类野史笔记所载。
诸葛瑾可不能做自己打脸的事情,刚刚用“我秉公办事,绝不会跟黄祖一样收容罪戚”的姿态诱杀黄祖,回头却出尔反尔。
人无信不立嘛。
不过值此乱世,王朗,黄祖,这些势力的整合,本来就要死伤成千上万的人命。让两个女子一生为奴,如果能换来整合过程中少死千百条人命,让黄祖麾下的部将因为怯懦不敢违抗朝廷而减少抵抗,严格来算也是王道了。
大桥不知道伏波将军在想什么,但她知道,将军所想的都是成千上万人命的大事,也就怔怔地没有出声。
……
次日收拾停当,刘备和诸葛瑾便从居巢继续南归,两三日便过了濡须,然后顺流沿长江而下,在九月底回到了芜湖县。
扬州牧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临时治所。
回到芜湖后的刘备,也按照计划先召见了步骘,跟步骘深入详谈了一番,观察步骘的志向意愿。
步骘这两年里大部分的时间在做基层地方官,最近一年多都没跟刘备当面深聊过了。再次得到重视,也让步骘内心颇有些振奋,想要建功立业。
而刘备在深聊之后,也惊讶于步骘的成长,似乎跟两年前初见时那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了。
刘备心中暗忖:“奇怪,子山不是子瑜的同窗么?听说子瑜来投之前,他们已经一同游学一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