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扎营地,在地图上并找不到地标,只是一片无名草原,但大致位于柳城以北的关外。
清晨时分,赵云在简易的毡布帐篷里警醒,透过漏风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天色,就翻身而起,随手掸落甲袄上的断草和水渍。
赵云并没有单独的帅帐,这座长宽各不足两丈的帐篷里,挤了七八个亲兵,还有两个副将。地面上铺了几张毡子,夜里基本上是人挨着人睡的,连翻个身都有可能压到袍泽。
帐篷的高度也很低,走到帐篷最正中、撑着那两根细木柱的位置处,也得弯腰才行。
而边缘没有支撑的那几个“床位”,躺在那儿睡觉时,作为帐壁的毡布都有可能盖住脸,得侧过身睡才能避免,或者干脆夜里把膝肘靠在帐壁上放松。
条件如此艰苦,自然都是为了尽量减轻此番奔袭的后勤压力,少带点不必要的杂物,也好增加袭击的突然性。
赵云作为主将,条件还是比普通士卒好一些,虽然住处一样,但他有辅兵伺候,起来后就有辅兵帮他打水洗漱。
前两天赵云都是用冰凉的融化雪水洗漱的,今日手一伸进那个盛水的士兵铁盔时,他就微微一愣,因为有热水。
“哪里来的热水,用来洗漱岂不浪费?”
服侍他的辅兵连忙说:“带路的田郡丞说,今日就很有可能遇敌了,该让弟兄们吃喝热乎一些,所以昨夜分人去打了些枯草,勉强能生些火。前日路过蹋顿部地界时得到的羊,也能顺势煮了。”
辅兵解释的时候,赵云已经洗完了脸,原本下意识要去自己的褡裢里掏硬肉干吃。
听了这话,得知是田畴的意见,他才把手缩回来,等着一会儿吃新鲜煮热的熟肉。
田畴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北平郡丞。这个官职是最近几个月,看在他联络三郡胡人部族跟朝廷贸易、奔走颇有苦劳的份上,诸葛瑾依职权封的。
此番出战前,赵云需要一个随军向导,负责天气、地理和道路的勘察,就请示了诸葛瑾,又临时给田畴额外挂了一个参军的头衔。
此时此刻,赵云心中也是暗忖:“多亏了此番是初冬出兵,还能打些枯草生火,要是早一两个月,草原上的草还没枯尽,青草水分足,怕是燃料都难找,只能始终吃喝生冷了。”
刘备军自从数年前开始,就被诸葛瑾要求着严格执行军中卫生管理制度,能不喝生水就不喝生水,以最大限度防止军中出现瘟疫。
这种要求,在南方关内物资丰裕的地方,好歹还能执行。
到了草原上,找不到树木可以砍柴,又没有农家的作物秸秆,就只能指望枯草当燃料了。
此番出战,这些细节上多受点苦也是难免的。
不一会儿,勤杂辅兵就给赵云送来了一头盔带着热汤的煮羊肉,其他同帐的将士也纷纷出去领肉。
因为水源珍贵,这些羊只是简单屠宰清洗了污秽,便下锅煮了。
至于慢慢浸泡充分浸出血水这种操作,在草原军中肯定是不可能的。没有浸出血水也没焯水的大块羊躯,直接烧煮会产生巨量的血沫子,也没有伙兵会把沫子撇掉,就直接分给将士。
但包括赵云本人在内,没有任何人对羊汤表面那寸许厚的腥臊血沫表示嫌弃,全都是一点不剩喝了下去。
肉汤里也没有任何压制异味的香辛料,只有盐和羊,这个季节也搜不到野韭菜花。
草原上轻装行军就是这么艰苦,能喝上骚臭的热羊汤,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至少比吃又冷又硬的肉干好得多。
吃喝完后,大部分士兵也没有足够的清水洗净头盔,只是抓几根枯草把头盔内壁稍稍刮干净,就重新扣在头上了。
只有赵云这样的高级将领,能享受凉水洗头盔后再戴的待遇。
部队收拾停当后,纷纷上马列阵。
赵云也精神抖擞最后巡视了一圈,大声喝令激励士气:
“将士们,田参军已经查明道路,今日就有可能遇到速仆延部的外围驻地!这时节,速仆延人肯定都沿着乌辽水畔扎营,我们只要冲到乌辽水,沿着河行军就能找到敌人了!
大伙都打起精神来!好好打完这一仗,我们就能享用速仆延部的营地,有足够的牛羊、柴草和干净水源!”
众将士齐声附和喊了几嗓子,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赵云便点钢枪一招,让部队继续前进。
马蹄在枯草斑驳的半硬冻土上飒沓奔腾,狂风呼啸而过。赵云却没有觉得寒意难耐,反而对身上装备的御寒效果颇感满意。
他们这支部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铁甲的,只有需要负责冲杀的重骑兵有配铁甲,而纯粹骚扰游斗的弓骑兵,都是轻甲,这样才能确保马匹的负重不会太重。
即使是重骑兵,行军的时候也不会披铁甲,都是捆扎好了放在备用马的背上驮着。
此时此刻的赵云,也是穿着一件类似皮甲的双层袄,保暖效果非常好。
袄子外层是刚鞣制过的羊皮,比胡人那种直接拿生皮革裁切的袄子要柔韧性更好,能保存的年限也更久。袄子的内衬则是熟丝绸缎,当然如果是普通士兵的皮袄的话,内衬就是廉价的生丝粗帛。
内外两层之间,夹着的填充物是梳洗净化后重新晒干的羊毛——诸葛瑾在让军中裁缝们赶制这批夹袄时,一开始也想过直接填塞棉花,无奈这个时代棉花还没普及,连作为观赏作物的“白叠子花”都找不到几盆,只好作罢,最后改用干燥后蓬松的羊毛。
羊毛作为填充物的保暖效果,是绝对不比棉花差的,只是羊毛作为动物蛋白产品,比植物纤维素产品成本高得多。
要产出同样分量的羊毛和棉花,所需的土地面积能差十几二十倍。一亩地种出来的棉花分量,相当于十几亩草原养羊剪下的羊毛。
不过眼下条件不允许搞棉花,加上渔阳边市今年收进来很多羊毛、毛纺业却还没来得及开始建设,那就正好挪用一下,也算是为将来量产棉袄做些技术积累。
华夏大地上,此前并没有“棉袄”这种东西存在过,就算将来有了棉花,也得让做衣服的裁缝花时间适应这种手艺。今年先拿羊毛填充物练练手,练出一批裁缝来,也算是提前补足技术手艺短板。
而赵云和他麾下的部队,也是第一批“羊毛夹袄”的实物受益者。在十月初冬的草原上赶路,如果没有这样的装备,肯定会被大风冻得不适。
现在却好,赵云非常肯定,这种夹袄比直接用带毛羊皮做的大衣更御寒。虽然赵云也不懂其中原理,不知道这是因为“夹层内填充羊毛的区域,空气不再流通,更能保住热量不散失”。
赵云的骑兵就这样逶迤行军,不过半日,终于抵达了目标乌辽水边。
刚到河边,田畴赶忙通过看太阳、估算时辰等方式,大致确定方向,然后又观察了一下河水的流向,然后劝赵云沿着河往下游方向搜索。
“赵将军,我们这几日的行程,应该是偏北了些,如今的位置,比一开始预期的更偏上游。只要沿河顺流而下搜索,肯定能遇到速仆延部族。
速仆延部每年初冬都会沿河扎营,也包括乌辽水的各条支流,便于枯水季取得水源。我们从草原方向迂回而来,一路上都没遇到敌人,速仆延肯定不会料到我们汉人也能这般行军。”
赵云点头:“好,便依你所言,我们沿河顺流搜索。不过部队赶路已经疲惫,还是先趁着午时天热,让将士们直接和甲休憩一两个时辰,让辅兵再取河水杀煮一批羊。”
赵云很谨慎,他知道再追下去随时有可能遇敌,走了半天路赶紧养足体力,吃顿热的肉食继续鼓舞士气。
初冬的中午,在阳光下睡一觉也不用扎营搭帐篷,可以省掉不少事儿。如果拖到晚上再睡,那就非搭帐篷不可了,否则有可能冻死冻伤人。
既然是临战时分,赵云连这些细节都必须考虑到,才能有更大的胜算。
……
当天傍晚,乌辽水中游河畔的某处营地内。
速仆延部的族长、速仆延本人,却是在一处土墙木柱厚油毡布顶的大帐里,搂着两个抓来的汉人女子,喝酒淫乐,丝毫没有防备之心。
“来,美人儿,再陪咱喝一个,只要你乖乖听话,明天你的家人们就不用再放马了,还能顿顿有羊肉吃!”
那汉人女子应该是刚被抓来还不久,内心还有些抗拒。但只要稍有迟疑,速仆延便会变脸色,作势就要严惩其家人,女子也只好半推半就继续喝。
旁边另一个女子稍稍聪明些,为了减少受辱,还提醒了一句:“听说大人为了公孙度,得罪了幽州的汉人官府,最近还是警醒些,多操心操心军务。
大人要人侍奉,奴岂敢不从?但若是误了正事儿,外人怪罪起来,奴也吃罪不起。”
(注:汉朝时汉人称呼尊长不会喊“大人”,但草原胡人是有这样的传统的,一般部族酋长都能称大人,所以不是明清文的称呼穿越了)
速仆延闻言,脸色稍稍有些败兴,呵斥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赵云是骁勇威猛不假,但曹操派张郃在易水边重兵盯着呢,赵云岂敢冒着两边开战的风险轻举妄动?
再说,若是七八月间,我还提防些。如今已经下过雪了,汉人不熟地理,不明道路,辎重转运也困难,岂能跟我们草原儿郎那般来去如风?
这乌辽水往下游数百里,一直到辽西郡关内的道路,我都分派部族盯着了!汉人敢从辽西阳乐县出关,我立马就能知道!”
速仆延原本也不想说这么多,他跟一个被抓来暖床的奴婢有什么好解释的?
也是他自己稍稍有些心虚,所以打开话头之后,半是为了自我安慰,才越说越多。
说到后来,总算把那些烦心的杂念抛诸脑后,重新鼓起兴致来,专注于床榻上那点破事。
那俩美貌奴婢,最终也没能靠嘴炮转移注意力、躲过速仆延的蹂躏。
速仆延大呼酣战,折腾了半宿,把两个奴婢都折腾到昏过去,他自己也才大叫一声,沉沉睡去。
正所谓上行下效。最近半个多月,上面的人都如此这般越来越松懈,觉得今年的危险期已经过了。下面各部的中基层军官、头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个喝酒的喝酒,睡人的睡人,全没觉得有什么危险需要戒备。
第448章 当赵云学会用计
对于赵云是否有可能挑眼下这节骨眼来找茬、是否有可能亲自领兵。速仆延部上上下下确实都疏于提防,但这也不是速仆延一个人贪酒好色的错。
实在是汉人骑兵部队这次的行军路线、时机挑选、战略部署,过于不合常理,远远超出了乌桓胡人以往的想象。
试想一下,自桓灵以来,过去五十年里,汉人将领北击胡人,谁敢完全不带步兵助战,就全靠骑兵发起一场大规模长途奔袭的?
就是当年凉州三明的张奂、段颎等人也做不到。
后来的公孙瓒虽号称拥有白马义从,但他那些纯骑兵的战斗,也多是延边巡逻的斥候战级别。带个数百千余骑巡边搜杀胡人,并不是直捣敌巢、犁庭扫穴。
汉朝将领能纯以骑兵奔袭深入草原数百近千里、直接发动灭部之战,那都是两汉前期国势强盛的时候。先汉有卫霍,后汉有窦宪。
后汉自中期连续幼主即位后,就再没这个实力了。
而赵云这次的奔袭,不仅仅是组织起大规模纯骑兵的问题。还得到了深谙当地天气、地理的田畴作为向导、帮着策划出击时间和路线。
还有其他更倾向朝廷的乌桓部族的暗中帮助提供补给,以及双侧马镫这种能显著降低长期骑马疲劳度的神器,还有能在农历十月底抵御草原寒冷的新装备羊毛皮袄……
这每一点堆积起来,自然渐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速仆延部被偷袭,也就完全不冤了。
……
十月二十三半夜刚过,或者说是二十四日凌晨。
赵云的七千骑兵,一万五千战马,终于沿着乌辽水,摸到了速仆延部的一处聚落营地外围。
不过赵云很谨慎,没有选择立刻打草惊蛇。他的大部队此前也没有跟提供哨探的先锋斥候一起走,而是拉开了大约十几二十里地距离。
这样哨探斥候在发现敌军聚落后,还能立刻回来报信,听候处断。
此刻听到斥候的回报,赵云也压低声音谨慎追问:“能确认是速仆延部的营地么?约有多少人马?”
斥候只是远远暗中观察,当然不能打包票,便实话实说:“回禀将军!不能确认是否速仆延部,但看营地规模,约摸两千余帐,骑兵应该也不超过两千骑。”
赵云听了,眉头一皱,借着微弱的下弦月光,看向旁边的田畴:“这跟战前打探到的军情,不太对得上吧?速仆延部怎么才这点人?”
田畴毕竟不是武将,虽说久在边地习惯了苦寒,这一路跟着骑兵赶路,也不免神色困顿萎靡,反应也不是很快。
他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用斟酌的口吻分析道:“速仆延部在三郡乌桓中,也是坐五望三的大部。只比蹋顿、楼班的部族明显小些,其他还有两家部族,实力跟他在伯仲之间。
据我所知,速仆延部应该有近两万帐,男丁四万余人,能上阵的男人占一半多,但见过血有过实战经验的,最多也就万余之数。如今这营地只有两千帐,可能只是速仆延的一处前哨营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乌桓诸部,哪怕过冬也不会完全聚集于一处扎营。如今秋草虽枯,但还未彻底积雪封冻,白草根茎也未被羊马啃食殆尽。各营分散些,还能充分利用乌辽水畔的余草。”
赵云一听,立刻反应过来,也是暗暗点头,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游牧部族,说了是游牧,当然要多占草原,哪有全部扎堆的道理。如今这个季节,草原腹地的秋草都吃得差不多了,但乌辽水河畔水分充足,草更茂盛一些,也能坚持更久一点时间。
所以每到入冬,游牧部族收拢人马的过程,都是循序渐进的。要到最后彻底没新鲜野草吃了,只能吃提前割下来储存的干草时,才会抱团取暖,渐渐南移以避寒。
哪怕是干草,驮在牛背上运输、或是拿大车拉,也是非常麻烦的,因为要吃一整个冬天呢,数量太庞大了。对于游牧而言,能就地吃干草过冬那是最好,任何不必要的迁移都是浪费能量。